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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旧时光散记系列

2022-01-19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北》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下车时,已经升起很高的阳光,被建筑物挡在城市的外面,晨曦里的街道,隐约有了行人,偶尔说着话,卖早点的摊位早已就绪,正焦急地等待客人们到来。看到他们,我想起了一个词汇:引车卖浆。这自古就有的营生,虽然曾经一度远离我的视野,却一直真实的存在着,并且是那样的鲜活,就像小笼包蒸屉上热腾腾的水汽,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远远地,我看到这些上升的水汽在半空里打了几个滚之后,很快又消失在晨光中,跟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来往于路上的匆匆行人……

  在到达学校安排的那家实习医院之前,我们一直被车载着,行走在夜的路上。车窗玻璃除了偶尔出现的几点亮光之外,整晚都被黑色涂抹。我们被拥挤的人群固定在车厢的角落里,跟着火车向着广阔无垠的前方不停地奔走,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个小站,又一个小站。

  其中,从烟台到济南,我在拥挤错乱的车厢里,站了整整六个小时;从济南到枣庄,我又伏在桌子上睡了几乎六个小时。期间偶尔清醒的片刻,同行的小敏就会急忙跟我谈起,她母亲在家里辛苦喂养的一群兔子。火车不停地摇摆,听着她的连珠炮似的话语,我很快就会再次恍惚,断断续续的梦中,出现了很多关在笼子里,正在吃草的白兔,它们火红的眼睛转来转去,大大的耳朵也朝各个方向支起,仿佛在跟我这位不速之客表达着自己未经世事的惊恐……

  踏进医院的大门,我还没从车子颠簸的惯性里恢复过来,脑子里依稀还记得在公交车上迷迷糊糊听来的谈论:“市政府为了保住毛巾厂,紧急拨款三十六万救助,可即使这样,毛巾厂还是在第二天就倒闭了。”一个沧桑的声音略带沙哑。

  “没办法,经济危机!工人们只有下岗了”另一个声音疲惫地回应。

  三十六万?经济危机?下岗?还没等想明白这些陌生的词句会给我们所在的城市,以及我们的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便被同学们推到一位年轻的门卫面前,他那时正靠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写满青春的脸正缺乏思维地上仰着。

  “请问,医政科是哪个方向?”

  我扶住他面前的桌子,想借它的安稳缓解头脑中的摇晃。

  他听到问话特别不情愿地睁开眼,擦了一把口水,没睡醒的舌头很不配合地说了一串话。可就在认真听完他稀里糊涂的指点后,我们一同来医院报到的四个人居然走出了三个方向。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大家都转向了!

  新的环境让我们没有坚持自己判断的胆量,我只得回过头来再问那个门卫:“请问,哪儿是北?”

  没想到,他听完我这句问话后,竟捂着嘴不再回答,仿佛有些真切的感受,憋在心里十分痛苦,却又不得不忍着,然后只拿出一根手指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继而把脸埋到桌子里,再也不理我。我假装没听到他正努力隐藏着的,充满讥讽的笑声,带着同学们有些英勇地走开了。即便如此,可从那之后,在我们实习的医院里,那个在方向里具有定位意义的北,被一再模糊。从此,我的脑海中南北错乱,方向迷失。

  后来的日子,为了找回丢失的方向感,我曾多次试过再按照进入医院大门时的途径重新走一遍,结果证明,在外面的时候,我是很清楚的,可只要一踏进医院的门,就找不着北。反复多次试验后,我也没能找出原因,最后百般无奈只能听从现实。

  那个笑过我的门卫,一直不知去向,虽然我在医院门口演练进门动作时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每每经过那儿,我却总能感觉有个人会趴在某个角落里,偷偷看着焦虑不堪的自己,隐藏着难以按捺的笑,那笑中一定充满了让人不安的讽刺。待自己四下寻找时,眼前看到的却只有来往匆忙的人群。

  那些或许疑虑;或许傲慢;或许焦躁;或许茫然的目光,在医院门口进进出出,让一个对方向失去任何判断能力的学生看了,更加觉得错综混乱,难以理清头绪。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在火车上梦到的那些白兔。我想,它们被关在笼子里时,有人送草送水,虽然不得自由,却也不懂得担心,如果一旦被拉出笼子,到野外密林草丛的繁乱里生存,恐怕也是不知道该如何辨别方向了吧?想象着它们的慌张,我突然觉得竟是那样的滑稽可笑。

  可是,我有资格嘲笑那些兔子吗?

  记忆里,2000年夏天的时光就那样开始了,面对着懵懂的青春,陌生的环境以及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我们好奇着,疑惑着,努力适应,再适应着。在一片慌乱中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崭新的每一天带着一个个未知的挑战,如期到来……

  二,——《那只放置在橱子里的手骨》

  骨伤科的换药室里除了一幅完整的骨架站在那里展览之外,还有一只右手的骨骼经常被医生拿出来反复观看。那只右手非常完美,细长而坚实的手指,说明了主人的灵巧与身材的修长,并且,我觉得那个人一定很年轻。所以,我一直在想,他或者她究竟有着怎么样的经历,才使自己如此迫不得已丢下这只美丽的手呢?

  几经打探,才知道了其中原委。据说,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工厂工作时,被机器碾断了右上肢的肱骨,属于粉碎性的那种,血管神经也都跟着断裂,肌肉模糊,仅连接少许皮肤,要想完全修复,需要进行微创手术,那时,微创还属于尖端医疗技术,必须请专家来治疗,当然花费也是不菲的。医生也说了,最主要的还是限于治疗技术的不成熟,即使花了很多钱接上,也未必可以恢复正常。

  在千方百计都找不到负责小伙子的医疗费用的人,再加之疼痛难忍和不断失血的情况下,他绝望地签下了截肢的手术通知单。后来,他的主治医师,也就是那时带教我的老师,向躺在床上,正身心痛苦不堪的他,讨要了被截下来的手臂。

  “废了,也没地方扔,埋掉好像也不合适,干脆给我吧,留个纪念?”医生很坦诚。小伙子一个艰难的点头动作,就给他那只被割下来的手臂找到了新的主人。

  那天,老师不顾我的躲闪,把手骨强行递到我手上说:“看,这只手的骨骼结构多好,非常健康,一点都没受损,太难得了。”然后他又跟我讲述了这个手骨标本的制作过程:先是清洗掉血迹,然后入锅蒸煮,等熟透了之后剥掉皮肉,剔去肌腱骨膜,最后经过烘干,他就得到了这只手的骨架。

  他啧啧赞叹着自己制作标本的手艺,完全无视纠结的我在一旁的感受。

  这只应该长在一个活泼健硕的小伙子身上的手,原本可以用他来操纵机器,赚钱养活自己;也可以用他来砌墙和泥,盖房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将来也可以用他引逗拥抱自己未来的孩子;或许他还会给自己的母亲梳头;给自己的父亲提水……但是,此时,他却只能冷冰冰地躺在换药室的某个角落里,等着医生在用锋利的手术刀切开另一只手前,为了研究解剖结构,确定切开的部位,而看上一眼又一眼。

  我想象着失去了手臂的小伙子,未来的日子里,一定会每天带着一条空袖管生活,那失去了支撑的袖管,跟周围正常的环境是多么的不协调。原来一直由那只手臂担当的角色,如今会被谁取而代之了呢?那缺失的空间里,被抽走的也许并不只是一只手臂,有可能会是一个原本阳光健全的灵魂……

  我努力把自己从想象中拉回来,寻找老师口中所说的那个靠北边的橱子的第二层,安放这只委屈的手骨。越发的着急和恐惧让我实在忍不住再一次问道:“老师,快告诉我,哪儿是北啊?”

  “看把你吓得,连方向都分不清了,以后怎么当医生,将来你们每一个都是要在手术台上操刀的。”老师略带关心的嗔怪道,然后不由分说地一把拿走了那只手骨,随意扔在了一个橱子里,轻松得如同放下任何一件随身之物。

  仿佛,做一个医生就必须学会勇敢和麻木,扔掉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可是,对于我来说,很多东西可以扔掉,毫不犹豫;而有些东西想却扔也扔不掉,比如那只放置在橱子里的手骨。

  直到现在,我都可以随时记起他的样貌。想起他在人们口中被转述的,简单而又扼要的身世。

  我的目光仍旧会看到,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橱子里,躺在轮转的日月里,佝偻着张开,像是在索要什么。他想要什么呢?是他被无端拿走的生命,还是虚幻如影的未来?也许是跟另外那只手的耳鬓厮磨,亦或者是跟许多财富的亲密接触……

  我不是他,我看到的只是我心里的想法,也许男子的一只手,想要获取的会更多更多。可是如今,他却只能孤独地待在一个同样没有生命的橱子里,保持着自己来到这世间最初的姿势……

  三,——《走失的花朵》
  
  妇产科设置得很不合理,因为被手术室和五官科大楼挡着,所以从办公室看不到医院的花园。三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我却因为忙碌,走不出去,只能每天都被关在科室里写产程记录,观察新生儿的状况,倾听充斥在走廊里到处清晰可闻的啼哭声。孩子们好像也是被春天给催生出来的,他们应该还很留恋在母亲子宫里的安逸,可春天就那么不由分说地来了。

  听着孩子们毫无顾忌地哭声,真让人有些嫉妒,我大概不好意思这么表达自己很久了,其中缘由连自己也说不清。

  就在一个什么都说不清的下午,我被人叫出了医生办公室。

  “小磊说……他……想见见你。”这句话怯生生地飘进耳朵时,我禁不住心里紧张了一下:“你说谁?”

  眼前老妇人的样子显然比她自己的声音还要胆怯,她听到我的疑问后,不敢再抬起头来,却又不想离开,也许,她已经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左思右想了多次,才鼓起勇气让路过的医生叫我出来。

  “小磊,十床的……外一科的……他又住院了,还是在十床……”她再一次怯生生地说道。

  满头像被狂风吹过的花白头发?苍黄的面色和红肿的眼睛?

  “你是……”眼前熟悉的形象,突然又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六个月前——

  那还是在秋天,外一科病房的走廊里有些冷清,一个名叫小磊的瘦弱男孩,跟在他父母的身后,正一步步往幽深走廊的尽头走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雪白的走廊竟是那样的深邃漫长,小磊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回荡在我的心里,又重又闷。可是转瞬间,我又觉得那条走廊的距离是那样的短小虚无,仿佛只要小磊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消失在它的尽头……

  在很多天前,我曾看到头发凌乱,面色苍黄,哭红了眼睛的小磊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医生救她孩子一命。

  小磊那时跟我一样,都是17岁。这个未涉世事的少年,却患上胃癌很久了,那次住院是因为胃癌切除术后两年的再次复发。去医院时,癌细胞已经通过淋巴道扩散到了全身很多器官组织,没有再次治疗的意义了。

  医生象征性地给他注射了些营养药,冷冰冰地下了结论:“回家吧,最多还能再活三个月。”

  听了医生的话之后,小磊他妈红肿的眼睛一直没消过,我们值夜班的时候,经常可以隐约听到她躲在在楼梯的角落里抽泣。

  小磊他爸,有着黝黑的面容和严肃沉重的表情。偶尔说起一句话,都跟他的形象一样执拗:“还治什么?这些年,我天天下煤窑,能赚多少钱?又是手术又是化疗的,是不是非得把我弄个人才两空!?”

  听熟悉情况的医生说过,小磊的家就在城市北边远离繁华的山沟沟里,大部分人的主要工作就是去煤矿挖煤。小磊的奶奶嫁过去的时候,村里一共十二个人,都是逃避战乱而迁移去的外乡人。为了在山里扎下根基,实现多子多福、老有所依的愿望,小磊的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但是多子,却并没有带来多福的实际生活,还没等给所有儿子盖了房、娶了媳妇,小磊的爷爷奶奶就在劳累和疾病中相继去逝。因为家境贫寒,小磊还有一个叔叔都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媳妇。

  小磊的妈妈多次跟医生哭诉:他们老来得子,本是很高兴的事情,寻思等到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总算能有个依靠。可孩子从出生就有胃病,一直拖延没有好好治疗,经年累月之后,终于在他15岁那年转化为胃癌。东拼西凑了几万块钱做了手术后,以为从此好了,谁知道又在17岁那年复发。

  即使在一旁听他妈妈诉说这些时,小磊也一直很沉默,无论父母决定治疗还是放弃,他都不参与意见。临出院的时候,他默默地收拾行李,放在蛇皮口袋里,无论别人怎么招呼,也不搭理。

  在他们就要在走廊尽头消失的时候,我追过去,把一张单子硬塞到小磊手里。那是我劳烦疑难杂症科的侯主任开的一张中药方。老人家知道小磊的病情后,边开药边说:“这个病治不好了,不过吃了这个药,还能再延长三个月的生命。”

  得到药方的我是欣喜无比的,多活三个月?那就是还有六个月的生命!要是在这六个月里发生奇迹,也许他就不会死了,身为一名对科学严重信仰的医学生,我竟然开始想当然起来。外科老师知道了我的想法后,非常不理解地说:“你真不适合做医生。”

  记得,后来我曾经把单子给过小磊几次,但他都拒绝了。最后这次,我强制性地塞到了他手里,并且跟他说:“用了方子里的药,可以再多活三个月,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

  他接过药方,冷冷地说:“三个月?又得多花多少钱!”

  无言以对的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家消失在内科走廊拐弯的尽头,那一刻,我站了很久,心里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也许两者都不是。我知道他最终都会离开人世,我却一厢情愿地希望他在人间多留下些时日。17岁,就那么离开,他真的甘心吗?

  半年时光真的很快,我在忙碌中竟几乎快忘却了这些事情。

  在跟着小磊的妈妈回到外一科的路上,听到她哽咽着说:她还是希望小磊能在医院治疗,做为妈妈,她要尽完自己的责任。

  站在病室房门前踟蹰的那一刻我是高兴的,因为他果然又多活了三个月,作为一位医学生,我还是见证了医药的力量。但此刻,小磊爸爸却站在走廊里目无他人地痛斥病房里的小磊,声音混杂在来往的脚步声里,从这头传到那头:“坑人的畜生,要死就快点死……”

  对于得了病的小磊,他难道一直都是那样的态度?带着疑问,打开房门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心情,只见冷清的病室里仅有十床上躺着一个病人——确切地说,是一副被皮肤包裹着的骨架!洁白的床单没有盖住的部位,露出了骨骼的原型,每一根骨头,都像标本室里陈列的那样,清晰可辨。

  眼前的情境让我无法平静,已经被病魔几乎吸干了血液的他,应该处于半昏迷状态,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好像外界的一切都跟他无关,只是时而还可以看到他的胸骨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

  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是感谢我帮助他延续了三个月的生命吗?还是恨我让他多受了三个月的病痛?

  我也不知道该对着面目全非的他说些什么,难不成我还要追问他病情发展到每一步的感受?我想,一个病人在此刻最想得到的就是尊重吧,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此刻内心的惊慌。所以,就在他对面的空床边静静坐下,等着他能开口,毕竟,他的妈妈听到他说想见我,就说明小磊还有清醒的时候。

  可等了一个小时,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走出病房,我突然决心去了花园。怒放的桃花们肆意的青春和蓬勃的活力让人羡慕欣喜,蜜蜂跳着无比曼妙的舞姿穿梭其间。这场盛大的花事,正势不可挡地向春天扑来。但是来此赏花的人们,谁会在意地上的一片落红跟春天的关系?也许,一朵花的提前枯萎根本改变不了整个春天的盎然。春天正在催生的一切,都有着欣欣向荣的外表,谁又会在这大好的春光里无聊地追问它零落为泥的来龙去脉,体会它那些卑微短暂的辛酸悲喜呢?

  开始与结束,生命与公平,倏尔就变成了一个个无奈的字眼,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

  从此,那年春天的一枚花朵,就在我的记忆里走失了,再也没能回来……

  四,——《芒刺》

  我觉得那些毫针像发着寒光的芒刺,它们总是不由分说地刺入人体一些病变的穴位,激发其产生酸麻胀重的感觉,补益缺失的正气,祛除滞留的邪气,疏通瘀滞的气血,并且还可以让不正常的机体自觉得发现自己的问题,主动进行调整,从而恢复正常运转。扶正祛邪,这也是传统医学的奥妙以及治疗精神之所在。

  可那个时候,我却离自己迷恋的毫针有些距离。

  雾化室里的工作简单,所以老师把我强行安排在那里实习。雾化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主要就是把用醋浸润好的中药包放在病人病变的部位,外面罩上可以加热的雾化器,热敷三十分钟就行。尽管如此简单,尽管我对如此简单的治疗方式一直认真操作,不敢有一点怠慢,可我还是被一个病人毫不留情地告到了主任办公室。

  寒冷的冬天里,窗外正下着大雪,而针灸科主任办公室的芦荟竟然生长得翠绿可人,就像正在我眼前指手画脚的这个妇人一样,显得有些营养过剩。

  那个中午,我已经被她堵在主任办公室里有一会儿了。女人身上挂满了显示富有的金银珠宝,加上她夸张的动作,把金黄银亮的光线反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当时我最想做的就是捂住耳朵,不再听她在主任面前恶意地中伤。所以只盯着那盆芦荟看,想象着如何仅用两个食指的指甲就可以将它毫不留情地撕裂,然后榨干里面肥嫩的血液,最后再把它从二楼窗台一下子扔出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一次中药雾化规定只能做三十分钟,而这个女人却躺在治疗床上待了整个上午,她却说在自己只治疗了不到三十分钟的情况下,我就把她赶出了治疗室。

  治疗室的钟表电池没多少电量,走得非常慢,慢到什么程度呢——这个女人进治疗室开始治疗的时候钟表指向八点,直到所有人都下班吃午饭了,钟表还没走到八点半的位置。故而,女人强词夺理很充分——以钟表为证!

  她眉飞色舞,得意洋洋,还用白眼珠不停地瞟着我,仿佛正在招展一面森森的白旗,那白旗就是要挂进我的心里,让我甘拜下风。

  主任不想得罪病人,不光是病人,除了我之外,他谁也不想得罪。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穿着皮草,戴着贵重首饰的主儿。

  其实,主任早晨就知道治疗室的钟表没电了,还说为了保证治疗时间的准确性,一定要护士长给装上电池,后来因为病人太多忙于诊治就忘记了。治疗过程中,虽然已经超时很久,可我却一直没有赶女人离开,因为我觉得每个病人看病不容易,她肯定是希望自己多治疗一会儿,盼着自己早一点好起来。期间我还多次照顾她,问她治疗过程感觉如何,不要因为时间过长而引起不良反应。她一个人霸占一个治疗床长达一上午,导致在她后面排队的人不得不在等待无望后,换到其它床位前等着。直到那时,还有一位姓张的老人家没有治疗结束。

  “她应该被开除!”女人终于露出了恶毒的本性,用鲜红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指着我,准备刺穿我微小的心理防线。

  许多灼热的火焰在烧着我的心,像瞬间就要喷发的火山……

  也许,那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太过深刻,以至于今天,我仍够能回忆起当时的点点滴滴。我忘不了,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里,那个富足的女人,是如何诬陷弱小无助的我。

  那一刻,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只身来到这个城市学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难道,我就是为了用自己无知的眼睛,来见证一些人的真实面目吗?

  许多的眼泪藏在肺腑里,快要淹死一颗卑微的心脏。不知道那一刻谁能解救我,是远在家乡房顶上消瘦的炊烟,还是灶膛里微暖的炉火?我甚至开始疯狂地想到了那个在白雪覆盖下洁净的村落,我的心,也许正急切地渴望着回归。

  不过,面对咄咄逼近的女人,我当时能做的只有跟她拼命。

  就在事情即将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那个最后做雾化治疗的张大爷走了进来。确切一点说,应该是一脚踢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我是来投诉的,就是要投诉她!”老人家指着那个女人,看上去非常生气。也许是太着急了,踢门的那一刻忘了自己是个坐骨神经痛的病人。进了办公室没走几步,还因为疼痛发作而险些跌倒。

  老人非常激动地把他亲眼所见的事件经过,逐一在主任面前详述了一遍。

  “这个社会还是有公理的!”张大爷的话掷地有声,说了这些,张大爷好像还是感觉义愤难平,他又指了指我,对那个女人说:“人家还怕你被雾化器烫坏了,期间为你的中药包重新湿了几回新醋,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女人咬了几下嘴唇,看到情况不利,就摔下些狠话,扫兴地走了。

  事情的结果是我胜利了?离开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一阵莫名的悲喜让我忍不住泪如泉涌。

  第二天的雾化治疗非常顺利,病人们都准时得到了医治。张大爷还让老伴儿买了两节新电池装在钟表上,他说,有了新电池,指针就不会一上午都只在半小时里转悠了。听着钟表有节律的嘀嗒声,我的心里非常愉悦。张大爷很守时,他盯着指针做治疗,刚到半小时就赶紧要求撤掉雾化机让给其他病人,还说:“所有病人应该一律平等,谁都不能占用他人的时间。”

  后来,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也有段时间没再见着,病人们都悄悄告诉我说:“她一看到你值班就不敢过来,她还跟我们说‘别看那个实习生小小年纪,居然来头不小,不能得罪’。”

  那个年纪的我,对于正邪的概念分得清楚。我听了这话在高兴邪不胜正的同时,也隐约觉得背后有问题。什么来头不小?我不过是刚从外地回来学习的一个小实习生,她害怕什么呢?

  有一天,我替同学值班的时候,在走科室廊里又一次偶遇那个女人,她那一身耀眼的着装让人从很远就能认出来,厚重的皮草,让人感觉是一只肥硕的黑熊在那里移动。而我则瘦弱得像只缺乏营养的猴子。两相对比之下,显得实力尤为悬殊。她突然放慢的脚步仿佛告诉我:再次狭路相逢,又会是一场剑拔弩张。走廊里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可没曾想,她远远看到我竟低下了头,好像很想找个地方躲避。可是,走廊就那么窄,并且没有其他任何人,找不到回避的地方。我们越走越近,刚好走到厕所门口时就要直接撞上,她见躲不开,就顺势一低头钻进了洗手间。

  我在门口等了几秒钟,故意不走,因为我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声音:“没长眼吗?看不见这是男厕所?!”

  见她踉跄着跑出来,满面通红傻站着,我实在不敢相信,她竟然已经心虚到了那种程度,此情此境,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有个疑问:当满身华贵的装饰遮不住一个人的丑陋时,她是不是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

  在针灸科的实习异常顺利地进行着,只是张大爷不能经常准时参加各项治疗,让我很是担心。隔三差五的,我会去关心一下这位老人家,遇到他和老伴儿的时候,倒是他们关心我会多一点。还记得有一次,张大娘知道我晚上要去医生办公室学习,居然在门口等了我两个多小时。我那时刚好路过急诊,参与了一起抢救,耽误了固定的学习时间。冬夜的科室走廊很冷,张大娘为了完成张大爷交给她的“任务”,就那么瑟缩地一直等着,生怕我不去了,为的就是给我送一些营养品。

  我坚持不要,而张大娘却说:“孩子,我们老了,不能总是补这补那的,这是我儿子买来的,放坏了也可惜,你正是学习的好时候,补充一下营养好学到更多本事。你大爷说了,你是棵学医的好苗子,一定要好好用功啊。”如此事件后来发生了多次,让我越来越感觉到亲情是可以跨越血缘的。很多时候我会误以为,他们就是常常跟我一起坐在家中的火炉旁聊天,看着我长大的亲人,那种温暖,无以言表。可是,我又该何以为报呢?

  临近春节的某一天,我在医生办公室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本市的报纸,头版上写着:市委张副书记,冒着风雪,带病慰问抗战老英雄,帮助他们切实解决各种生活困难。待我细看时,却发现照片上的那个市委的张书记竟然就是张大爷?

  原来……?!

  那一刻,我盯着报纸的眼睛突然像是被一根根毫针耀眼的光芒刺疼,又一阵强烈的悲喜猛然冲上心头,竟再一次忍不住地泪如泉涌……

  以后的日子,我越发喜爱毫针,因为,老师们说,大医精诚,运用毫针扶正祛邪的理念,小可治病,大可治国……

  五,——《光明之约》

  夕阳在车窗的玻璃上不停地跳跃着,直至后来,竟不甚跌落到西边的某个山坳里去了。偶有几粒星光爬上来,隐藏在山的边缘,闪着狡黠的眼睛。

  火车,踏着均匀的脚步,在我的心上赶着漆黑的路。一脚接着一脚,不辞辛苦。车厢里到处塞满了人,我看到一个头上插满白色鸵鸟毛的女人,也挤在人群里。不知这个有着英国旧时贵族打扮的女人,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待在这个与她身份不符的车厢里。正疑惑时,她却被前来查票的乘务员抓住。据乘务员说,她的票和她头上的鸵鸟毛的颜色一样,是假的。她身边一个貌似她的“仆人”的老妇人,还在一旁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着车票上面日期的正确性,而乘务员却说,这是去年今天的票,你们把日期前面的年份给涂抹了。她们只能无话可说,补了票。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后,又各自沉浸在火车有节奏的声音里。

  或站,或坐,或躺,拥挤里,只有茫然的眼睛诉说着疲惫的真实,他们从哪里赶来跟我同行的呢?我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地方吗?

  另一侧与我斜着相对的座位上,时不时传来浓重的济宁话,同在鲁南大地,我对这近似于家乡口音的话语总是倍觉亲切。

  通过挤在一起的人群中偶尔闪出的散发着汗味的缝隙,我看到说话的是一位满脸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在给挨着自己的一个男孩讲故事,他一直在说起“朱洪武”这三个字。我知道,这个充满传奇的皇帝,有着非常艰辛的童年经历,这种从乞丐到皇帝的跨越,给了人们多少激励,恐怕已经无法计数。我想起以前老人们也像他这样给我讲起过他,讲起那个娶了大脚媳妇的小和尚,是如何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向皇位,开启了大明朝近三百年辉煌历史的。那些娓娓道来的,被我的家乡泥土中长出特有的语调拼接的故事,让我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对贫穷生活乐观的烙印。好像一切都有可能,贫穷与富贵是随时可以调换的。再次听闻,竟突然恍惚,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听着“朱洪武”的故事长大着,生活着,离开着……

  真没想到,在这个拥挤的角落里,还有这个故事的安身之地。他们是父子吗?也许。

  我想,那个男孩离开家乡,是为了注入另一个新鲜的环境,那个环境里有着他需要的养分,那是自己的村庄目前无法带给他的,即使他生于那里。看他的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不知道此刻,他是否已经完全懂得了“家乡”这个词的概念呢?

  他偶尔穿过人群间的缝隙也看一眼我这边,略显迟钝的目光,流露着与外面的世界不相称的气息。我想,他也许渴望着拥有我那时的学生身份吧。可他却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身份,在未来的某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他接受得早了一点,我却晚了一点而已。

  车轮的声音不时入耳,我有时会偶然被这种枯燥的节奏带入自己的思绪中。想想自己竟然会独自离开实习的医院,踏上返回学校的火车,十二个小时的行程,便不禁有些怅然。我将在一群陌生的眼神里,孤独地度过十二个小时的夜晚。那些跟我约好一起走,却先行一步的同学们,不知道此时到了学校没有。

  我还想着医院宿舍楼前的芙蓉树开得那么好,自己却没来得及在树下安静地待一会儿,跟它们好好道个别,不知道它们会生我的气吗?

  那个带着一脸甜蜜笑容的女子,她看我拖着行李往医院外面走的时候,还不停地说着祝福的话。可是,她腹中那个即将降生的孩子,还能见到自己已经罹患癌症晚期的父亲吗?花园里的牡丹还会在春天盛开,谁又会背着园丁,偷偷地摘几朵插在病人的床头呢?我贴在宣传栏里写给老师们的感谢信,应该不会有错别字吧?老师们会不会都忙着照看病人,而没有时间理会学生的感激呢?

  ……

  火车里的环境应该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包括我心里那些幼稚的思考。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们的脸,一味地没有任何具体的表情,他们向往的,应该是火车前行的北方。那里有工作,有希望,有城市,对于学生来说,有他们的学校和待发的毕业证……

  好在我可以坐着挨完这十二个小时,那是车票决定的。对面的男孩是烟台大学的,他告诉我说自己买的是站票,但是那个位置在他上来的时候刚好空着,他打算坐一会儿,如果有人找来,他一定让座。

  我看看挤在一起的人群,跟他说,放心吧,除了乘务员没有其他人可以再走过来。

  他笑了,轻轻哼起一首青涩的歌,哼唱几句就停一下,并偶尔看看窗外,再偶尔看着人群。他告诉我说,他的家乡是一个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地方,那里的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汽车,更别说火车。很多年轻人,都走出去了,在大城市里打工,很多都拖家带口的。他还说,自己早晨就从那里往外赶了,徒步三十里才赶上汽车,直到这个时候又才坐上火车。听这些话,我好像可以看到,他的睫毛上还沾着夏天清晨里草丛的露水。他说,自己是带着两眼的露珠走出村庄的,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他还看见自己村庄以及村庄的四季,都躺在一滴滴露水里。

  他说完这些,把脸拧向车窗玻璃的一面,不再回过头来。我则闭上眼,倚在座位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毕竟十二个小时的黑夜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实在太过漫长。并且,我也希望自己以一个非常良好的状况出现在目的地,因为黑暗准时过去之后,在那个等候我的车站上,光明正风尘仆仆地如约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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