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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那年那月那时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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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黑板角一组倒计时数字,离高考还有“xxx”天,像神奇的魔术师,魔幻着我的心情:忐忑、期盼,还有丝丝缕缕的恐惧。
每天早读,当我一脚踏进教室,眼睛的余光便飘向了黑板角,它正有条不紊地做着瘦身运动。这个运动把它从三位数渐变成两位数,再变成一位数。我暗暗揣度,当这组数字变成“0”时,我的命运该如何变化?也许,我会告别黄土地,吃上“皇粮”,也许我会再次坐进教室,看着它重新变成三位数,拎着我潮湿的心,一天天地做着瘦身运动。我不想,也不敢想象,六张考卷之后,数字的重复,在我的身上能有几多轮回。
我很佩服同班的刘泽,蜗居在黑板一角的魔术师,在他身上好像激不起任何波澜。每天,他木偶似的机械地重复着一套娴熟的动作:学习、吃饭、睡觉,不厌其烦地在教室、饭厅、寝室、厕所做着有规律的框架式运动。我很少听到他说话,很少看到他笑。曾一度,我猜测着他是不是哑巴。他简单沉静的生活,很容易让人错误地认为时间在他身上做了静止运动。唯有他衣领颜色的变化,从最初的白色,变成浅灰,变成深灰,变成黑色,最后变得漆黑油亮,方能证明时间像一个勤劳的油漆匠,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衣领上一遍遍地刷着深浅不一的黑色。坐在他身后的我,多次想拿根火柴,在他衣领上试试能否擦出火焰。正当我跃跃欲试时,他同桌的狂怒把他的衣领暂时从漆黑变成了浅灰,失去了油亮的光彩,也把我荒诞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一天,他同桌把一张澡票狠狠地甩在他脸上,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的能不能洗个澡?熏死人了。他停下手中的笔,把目光从试题中拔出,看着同桌,良久才慢吞吞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好吧。我惊愕地发现,他会说话!
初识刘泽,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位学生的父亲坐进了我们的教室。那时的他,高高大大,黑熊一样的肥硕身躯,硬生生地塞在两个课桌之间的狭小空间,挤得空气分子呲牙裂嘴,四下逃窜,挤得前后两个课桌摇摇摆摆、吱吱呀呀地向他抗议。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黝黑的脸上,布满了丘陵湖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我立马想起池塘里“呱呱”叫着的癞蛤蟆。
在刚刚开学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每个老师看到刘泽,都会不约而同地说:哦,刘泽,又回来了?他不吱声,只是吝啬地用一根神经牵动几块面部肌肉,在坑坑洼洼的黑脸上挤出一丝叫做笑容的表情。几乎每个男性复读生见到刘泽,都会不约而同地拍拍他的肩,满脸无奈地说:唉,伙计!他面无表情,漠然视之,扬长而去。很多年纪较小的学弟学妹们见到刘泽,眼睛里充满好奇,毫不避讳地指指点点:咦,刘泽!他依然面无表情,漠然视之,像是得道高人,飘然而过。
后来,听人说,那年,是刘泽的第八个高三。我不相信,感觉那年,应该是他的高中八年级,简称高八。无论是八年高三还是八年高中,光阴足够把一个青少年催化成青壮年,在农村老家结婚生子,孩子也许会在八年的时光中,背上书包走进学堂。刘泽,坚如磐石,韧如蒲丝。他用张驰有度、伸缩有力的双手,把自己岁月的八年光阴,牢牢地定格在高中时期,好似非常平静地漠视着倒计时数字周而复始的变化。
也许沉默、平静、漠然是刘泽刻意的修行,他要修炼出一副好的心态,去追逐自己的理想,就像夜空里的月亮和星星,闪烁着自己的光辉。星星和月亮是刘泽的好友,常伴他夜间独行。很多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很多个繁星缀空的黑夜,一辆破旧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唱着歌,驮着他踏上了回家的路。他那辆二八型号的横梁自行车,黑色的烤漆脱落得斑斑驳驳,印证着他八年抗战的岁月痕迹,整个车身哗啦啦啦的响声在吟唱着时光如梭的歌。
高三的我们,学校很少放假,一个月可以休息一天。很多同学趁这个机会回家拿点生活用品,带点粮食交到大伙,然后换成饭票。刘泽舍不得把一整天的大好时光浪费在回家的路上,而是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披着星星带着月亮回到家中,然后,再带着月亮披着星星回到学校。
披星戴月,何等浪漫!我从小就非常小资,常梦想着能在月夜里踟蹰在田间的小路,静听周围啾啾的虫叫,一池的蛙鸣。可惜,我生性胆小如鼠,丰富的想象往往凌驾于具体的行动之上,只有在下了晚自习,或者在上早自习之前,从教室到寝室,从寝室到教室的小路上,偶尔抬头仰望一下夜空,左脑的思维牵着月亮,右脑的思维拉扯着星星,漫无目的地遐想一下花前,冥思一下月下。我很羡慕刘泽披星戴月的浪漫,但是我又怀疑,像刘泽这具颇具行尸特点的肉体,能否注意到月光含蓄的拥抱,夜风轻轻的亲吻,星星眨巴眨巴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眉目传情?
其实,我有点小崇拜刘泽,虽然对他的漠然不敢苟同,但是,他心定气闲、宠辱不惊的造诣,我自愧不如,还有他的好成绩,足以让我仰视。刘泽不但是班里的前几名,也是阶段的前几名,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国家一流的名校。班主任对我的看法却不置可否,他对老复读生有着天生的偏见和歧视。他总觉得老复读生缺乏灵气,能考上个大专、中专,跳出农门,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他说,考名校?能考上个半截砖头(中专)就不错了,年年好成绩,年年落榜,年年复读,每年高考,不是发烧就是拉肚子,人家都说超常发挥,他也是超常发挥,超低常发挥!老师的话让我想起了孔乙己,孔乙己是唯一的一个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人,刘泽是不是唯一的一个年年落榜年年复读的学霸级人物?
那年的高考,刘泽创造了一个奇迹,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政法大学,打破了老师的偏见,成为当时空前的传奇。他创造的神话,在一茬茬老复读生的心里,打下一个牢固的桩,一次次激起老复读生的斗志。也许,在刘泽心里,不管好歹,考上一所学校,毕业后分配个工作,在城里娶个媳妇,便是人生的快事。据我推测,在城里娶个媳妇,是刘泽梦寐以求的事情,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也是他最现实的追求。
高中毕业后不久,从同学口里断断续续传出,刘泽很早就在老家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不过,自他考上大学后,他一直纠结在婚姻的痛苦中,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给他带来了诸多的烦恼和不幸。大学毕业后不久,他意志坚决地和糟糠之妻离了婚,女儿也跟着妈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据说,他是用五千块钱买断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的命运和幸福。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普传一个信息,责任田要按人口重新划分。民以食为天,多一份土地多一份希望。家家户户,有儿子的忙着娶媳妇,有女儿的,不得已地忙着嫁女儿。据说,我们班很多男生,都在家偷偷地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退路。高考后,这些娶妻生子的男生,一大部分像范进中举一样狂喜,之后,又陷入了另外一种深深的痛苦:娶了个农村媳妇。大学毕业后,没有共同语言,缺乏感情基础,使这部分人的离婚率陡增。刘泽应该属于其中之一。
我的同桌赵萍,没有刘泽的心定气闲,也没有刘泽的好福气。她整天诚惶诚恐,忐忑不安。黑板角的倒计时数字,橡根绳子牵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眼里长满了迷茫式的惊恐。那年,我不知道是她第几年高三,时间在她厚厚的眼镜片上一圈一圈地画着年轮。
刚开始和她坐在一起时,我很不适应,像看稀有动物似的,注视着她言行的交织与交替。她的一双眼睛,在厚厚的眼镜后面,虽大,但有着死鱼般的木呆。眼睛除了看书看黑板,很少他用,偶尔奢侈地投向其他的地方,总是眯眯着,吝啬地压缩着眼睛的宽度,脖子做着拉长的附加动作,像弹簧一样,不免让人想到了长颈鹿或者丹顶鹤。不过,说实话,她远没有这两种动物的美丽和可爱,也没有它们受国家保护的好命运。
凭心而论,她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高高瘦瘦的个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只可惜,白皙的皮肤,有着贫血似的苍白,大大的眼睛,在深度近视镜的爱抚下,深深凹陷在眼眶里。她走路有个一贯性的动作,微微含胸伸脖,脚步急促地变换着动作的频率,一前一后地交替,带动着一股空气,形成一阵微风。再加上她长长的短发,浓浓密密、油腻腻地贴在头上,一缕一缕垂下,后面的衣领处,打伞似的撑开。我怀疑她和北京周口店的北京人有着某种血亲,曾傻傻地问,你和北京人有亲戚?她惊异的眼光穿透厚厚的镜片,看了我一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家亲戚邻居都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老师同学都认为她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学生,而我觉得,未必。表面的平静不代表内心波澜不惊。我数次看到她游离的眼神牵着她的思维离开了她的躯体,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她猛然惊觉,强硬地拉回飞散的思维,把目光狠狠地摁在书本上。我觉得她心里一定有多种情绪在慌乱地忽闪、错置、碰撞、碾压,然后发出碎裂的声音,震动了她的声带,被我的听觉神经悄悄地捕捉到。我总觉得她有心事,问她,她不说,再问她,她用死鱼般的大眼睛狠狠的瞪着我,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并出言不逊地骂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不敢再问下去,怕她一时激动,拎起我的衣领,把我丢到教学楼后面的臭水坑里。我只在心里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拳头,砸她个满脸开花。那年的第二学期,她退学了,嫁人了。她的父母从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复读中,没有看到希望,为她寻个婆家,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
赵萍的婆家,对赵萍的高考没有兴趣,一份责任田是最实在的东西。赵萍结婚了,但是她没有男同学的幸运。她婚后第二天,偷偷的从婆家跑出来,重新坐进了教室,但是她飘忽的眼神却时时刻刻注意着窗外的动静。她的眼神也带动了我的眼神,我随着她的飘忽而飘忽。窗外的人影,大树随风摇曳的枝叶,飞鸟扑扑楞楞的掠飞或浅翔,尽收我的眼底。班主任老师嘱咐我暗暗注意她的行踪及情绪变化,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似乎一场悲剧正在酝酿中,心中难以遏制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凉和恐惧。
不久,她的父母和她的丈夫来到学校,生拉硬拽。我清楚地记得她走的那天,她死死地抱着学校大门外的一棵大杨树,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她母亲使劲掰开她一条胳膊,她用另一条胳膊死死搂住树干,她母亲又使劲拉开她地另一条胳膊,她又换做这条胳膊牢牢抱住,周而复始,始而周复。她母亲满脸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是泪水,她也满脸是水,但绝对是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她父亲忍无可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她痴迷的梦。她走了,走时撕裂般的痛哭,痉挛了我的心,她的哭声,至今还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她自己说,她的春天开花了,却没能结果。我知道,她的梦想和现实,像一明一暗的两个点,迅疾地弹跳过她肌肤的每个部位,身体的每个角落,最后,连着她的灵魂,平静地归栖在她婆家那多分的一份责任田上。数年后,听朋友说,她的思维一直跳跃在高考的幻想中,她的灵魂一直游走在大学的梦想里。责任田的地头,搭建的一个茅草庵,是她日夜做梦的地方。
我是一个浮躁的人,缺乏刘泽的耐性和毅力,赵萍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悲观。我害怕时间的年轮,在我的高中生活,毫不客气地画圈圈。我期盼着高考,畏惧着高考。我在期盼中忐忑,在忐忑中期盼,甚至有时候希望,希望时间从此凝固在时空的长河里,永远达不到高考的那一天。

“一朝金榜题名时,一切烦恼入云霄。”语文老师的教诲很有诗意,但属老生常谈。“高考是座山,翻过去,吃白馍,翻不过去,吃窝窝。”数学老师的话通俗易懂,却很创新。我暗笑数学老师俗,比喻不恰当。高考的山,翻不过去,照样吃白馍,家里那份属于自己的责任田收获的小麦,足够一年四季吃白馍。不过,这白馍里会浸满汗水淡淡的盐渍味。我幻想着,山的那边,是浩瀚的海洋,山的这边,是沼泽。我发誓要变成腾跃的鱼儿,跳过龙门,我要吃没有汗渍味的白馍。
但是,我是个缺乏毅力和耐性的人,喜欢耍滑偷懒。
我们班128个人,班主任像指挥自如的指挥官,指挥着我们去过独木桥。在他的眼里,这128个学生,都是良驹,可以训练成千里马。可我没那个自信,自认为自己是头爱偷懒的懒驴。可是,我甘做懒驴,老师却要我当良驹,想把我训练成千里马,即使成不了千里马,也要训练成一头勤奋的耕牛。
我的班主任五十多岁,年过半百,在我们那个青春年少的时期,我们总习惯喊他老人家。班主任高高瘦瘦,光光的大脑门上方,几缕花白花白的头发迎风招展。老师有个典型的特征,他的裤腿总是一条绾起,绾到脚脖上方,一条自然放下。
班主任老师教的课程是世界史。他上课的时候,手中似乎拽着一根历史的长线,随便抖一抖,便抖搂出上下五千年的精髓,随便晃一晃,便晃出纵横几万里的流年。他的思维像行空的天马,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肆意奔腾。老师性格大大咧咧,粗犷有力。讲到激动处,他便把教科书往讲桌上一丢,一只脚高高地蹬着讲桌边沿,裤腿一捋到膝盖,然后,右手一把,把左边的衣袖拉倒左肩上,左手一把,把右边的衣袖拉倒右肩上,满口生津,口水四溅,眉飞色舞,煞是忘情。不过,老师这些标志性的动作多在夏天,冬天时,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拉拉衣袖,然后无奈地冲我们咧嘴笑笑,继续时而展开历史的画卷,时而卷起历史的画轴,忽明忽暗,相得益彰。
班主任虽然是历史老师,但是对数字却比较敏感。他时时刻刻在心里扒拉着算盘珠,算着时间的多少和长短。
每天早自习,老师总是站在班门口迎接每一个学生,时不时看看手表。早自习结束时,他便开始做总结,第一个进班的是谁,几点几分,最后一个进班的是谁,几点几分,中间相差多长时间,一天相差这么多,十天相差多少,一个月相差多少,一年相差多少,并对最后一个进班的学生提出批评。很不幸,这个批评往往非我莫属。
班主任对时间的计算达到了痴迷状态,他计算的精准度也让人叹服。他不但精确地计算我们正常的学习时间,还精确地计算我们吃饭、睡觉、喝水、甚至上厕所的时间。尤其是喝水的耗时,让老师颇为伤神。
喝水,是项艰难的大工程。学校有个吨位不大的锅炉,锅炉周围大概有三四个或者五六个水龙头,为几千学生供应着开水。每到饭后或课间,锅炉四周围满了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那是同学们在抢开水壮观场面,也是学校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白色的瓷茶缸,黄色的大瓷碗,噼噼啪啪,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学生你碰我,我推你,偶尔还会传来辱骂的声音。抢到开水的学生,弯着腰退着出来,外面的学生,忙见缝插针,拼命往里挤。很多时候,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特别是瘦瘦弱弱的女生,只能望炉兴叹!
为了抢到一碗开水,很多学生会花费几分钟、十几分钟,甚至二十几分钟的时间,这让惜时如命的班主任很痛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师从家里拿了一只大铁桶,每天像押解犯人似的押着他的儿子,趁自习课的时候到茶炉接水,再掂到教室里。老师的儿子,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和父亲一样,长得瘦瘦高高,是个帅帅的男孩。他成绩一直很稳定,每次考试都稳居班级第一,不过这个第一要从后面数起。班主任曾无奈地唉声叹气地说,我家的孩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既然四肢发达,他就给儿子找个充分展示的机会,但是儿子并不领情,多次和老爹展开拉大锯的战争,而每次都是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无奈时,儿子的大脑忽然茅塞顿开,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在班里召集一帮朋友,他老爹称他们是狐朋和狗友,成立了一个供水小组,两人一班,一天一换,轮流值日。我们班一百多人喝水的大问题得到解决,高兴得班主任他老人家摸着光光的脑门,不停地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老师高兴了,我却很烦恼,以接水为借口,跑出去溜一圈的机会被枪毙了!
广袤的平原没有巍峨的大山,西下的太阳无所栖落,它只有拼命地压低着天空,一直压到地平线上,然后从天地间的缝隙里挤进去,第二天,又从相反方向的夹缝中钻出,燃烧出半边天的早霞。我的生物钟固执地逆反着太阳的生活规律,晚上精神抖擞,白天昏昏沉沉。
晚上,当日暮西山,我精力充足,学习效率倍增。我曾自信地认为,我是天才,几乎过目不忘。特别是晚上十点之后,下了晚自习,我的视觉和听觉神经非常敏锐。由三间大教室改成的大宿舍,放满了几十张上下铺的铁床,住着百十名学生。我躺在床上,准确地捕捉到铁床“吱吱呀呀”晃动的声音、磨牙的声音、梦呓的声音。个别同学趴在被窝看书时,手电筒泄露的微光,也能闯入我紧闭着的双眼。我静静地躺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把白天学过的知识一一回忆,能把世界历史从头到尾背诵一遍。有时候,我会数羊,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十只,百只,千只,万只。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上奔跑着我洁白的羊群,像一朵朵盛开在绿毯上的棉花。我的思绪骑着骏马,一丝不苟地牧放着羊群,生怕有只恶狼偷偷潜伏,偷吃我的小羊。当我的上下眼皮,真的想热烈亲吻的时候,敏感的听觉器官,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起床声。几乎每个早上,我都是紧闭着双眼,非常痛苦地摸索着穿衣。
一天早起,我困得实在不行,不想起床,便假装肚子疼,央求同学替我请个假,想躺在寝室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就在我躺在被窝里暗暗为自己的创意沾沾自喜时,一束强烈的手电光线穿透夜幕,在寝室的窗户外晃了几下,随后,班主任的大嗓门震动着空气,夜空中的流动物质颤颤巍巍地把声音传给我的耳膜,给你五分钟,赶快起来,有病去看病,没病老老实实地给我进班学习去!吓得我一下子用被子蒙住了头,片刻,又无奈地掀开被子,以迅雷之势穿好衣服,低着头,弯着腰,闪电般地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白天,老师上课时,我盯着老师的脸,观察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在他的脸上一道一道地画着对角线,瞌睡虫悄悄地钻进我的大脑,聚集、嬉戏。猛然间,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打在我的脑门,我的瞌睡虫慌忙四下逃窜。我陡然一惊,睁开已经粘连的双眼,老师正望着我,嘴依然一张一合,一个小粉笔头已经从我的脑门滚落在课桌上,滴溜溜转着圈,晃悠着身子,挑战我的睡眠。
学校的一位女老师,是我家的亲戚,她在学校帮我找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好让我逆转生物钟。可是,这却为我倒置黑夜白天提供了充足的条件。每当夜深人静,我坐在桌前,一道道数学题的解答像调皮的小精灵从我的笔下钻出,整齐有序地冲我眨巴着眼睛,做着可爱的小鬼脸。偶尔,我会揉揉眼睛,抬头望望窗外,有时窗外月明如镜,有时窗外繁星低垂夜空。夜很静,心,也静得出奇,自我的世界里,甚好!我的想象力开始了信马由缰。渐渐的,月亮里闪现出拿破仑金戈铁马发动“雾月政变”,艾森豪威尔将军率领大军在诺曼底悄悄登陆,中国十九军在淞沪战场上奋勇抵抗日寇,等等。朦胧的月光,变成了弥漫的硝烟。我用我记忆的长线,把苍穹里的繁星穿成一串长长的项链,送给嫦娥姑娘。
每天的早读,我总不能按老师的要求早早进班,闹钟叮铃铃的敲打叫不醒沉睡的我。班主任数次在闹钟响起的时候,砰砰地拍打着我的窗户。后来,班主任为我发明了一项专利,把他家废弃的旧铁桶给我,让我把闹钟放进铁桶。早上,闹钟的时针分针分别指向五和零时,它便会晃动着圆圆的大脑袋,一边尖叫一边拼命地撞击着铁桶,声音像是要撕破黎明前的黑暗。我无奈地起床,看看依然斜挂在天边的月亮,不知道是白天驱赶了黑夜,还是黑夜吞噬了白天。
整个高三阶段,我的早读大多是无效率的。每天清晨,我的头像被锈住一样,昏昏沉沉,一阵阵困意的袭击,锁住了我所有的神经,封锁了我的记忆力。那时,我特恨那个发明早读的人。一天早读,我走进教室,破例没有看到班主任站在黑板的一角,变换着魔术师的数字。我抓住好时机,趴在桌上,美美地大睡。睡醒后才知道,班里两位男生,因煤气中毒,被送进了医院。
这两位男生,学习极好,是班主任的得意门生,也是学校的知名人士。他们之所以知名,不仅因为学习好,更是因为他俩是“惯偷"。
每天早自习,他俩最早进班,每天的晚自习,他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里经常出现失窃的事情。他们的眼睛像夜间的猫头鹰一样敏锐,能准确地探测到鸡蛋、方便面、油条等食物的具体位置,甚至包括某个同学吃剩的馒头。这俩属猪的同学,只偷吃食不拿钱财。捉狭的我,曾把两片安眠药碾碎,撒到油条上,以惩治他们的贼性。他们偷完班级偷学校。学校餐厅窗户下的一筐筐番茄是他们锁定的目标。他们趁夜黑人静时,打烂餐厅窗户的一块玻璃,觅一根铁丝,在顶端捏个勾,把番茄扎烂勾出来。勾出的番茄吃不完,他们便拿到操场,使劲用脚一跺,鲜红的番茄汁溅红了月亮,染红了月色。班主任对他俩的做法非常宽容,总是笑眯眯地说,学习学饿了,找点东西吃吃,很正常,谁吃不是吃?
为了让他俩有个好的学习环境,考个北大清华之类的名校,班主任特意把自己的办公室提供给他们。据说他俩,常常学累了就睡会,睡醒了继续学。飘雪的季节,深夜的寒气逼人,他们贼心萌动,贼兴大发,悄悄潜到数学老师家,几十块煤球被他们洗劫一空。
数学老师,家族性的遗传疾病,严重的肌肉萎缩,双腿呈X型,面条一样软弱无力。老师在大学时,曾是学校的篮球健将。峥嵘岁月,往事不堪回首。随着年龄的增大,老师的病越来越严重,四十岁的年龄,已经得靠双拐来行走了。但是,他很执拗,坚决拒绝双拐。据说,一个学生,父亲是某单位的领导,托人从北京带回一对拐杖。该生兴冲冲地把拐杖送到老师家,老师看了一惊,瞬间满脸通红,瞪大眼睛,怒声骂道,混账东西,送我这个干啥?咣当一声,拐杖被扔了出来,人同时也被赶了出来。这话虽是道听途说,却具有一定的可信度。我每次看到老师,他总是推辆自行车,他靠自行车来支撑自己的重心。他走路时,推着自行车,划船一样先吃力地迈出一条腿,划出X的一半,稍停片刻,稳定一下,再吃力地迈出另一条腿,划出X的另一半。进教室时,他把自行车靠在门口的墙上,扶着墙慢慢划进,歇一会,再扶着第一排学生的课桌,慢慢地划上讲台,斜靠着黑板。他上讲台时,很多学生都提心吊胆,想伸手扶他一把,都被他犀利而又冷冰冰的眼神制止了。
老师的双眼很有特点,大而且圆,眼光像利剑一样具有穿透力。很多次,我认认真真地观察老师的面部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出喜怒哀乐的分界线。但是,我没找到,只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冰、冷、凶。我心里暗想,老师,我们不是秦王,你也不是荆轲,我们不是刘邦,你也不是项庄,你何必这样对我们怒目相向?
老师的脾气虽倔,但课讲得相当精彩,可以说字字珠玑。他每次上课,不是用手紧紧按住课桌,就是把身子斜依在黑板的一侧。他很少活动的躯体,像河蚌一样,把数学一系列的枯燥概念,砥砺糅合成一粒粒珍珠,嘟嘟噜噜地从他口中吐出,一串串,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叮叮当当,和着音乐美妙的旋律,落在我们心灵的玉盘上。老师上课的时候很忘我,好似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不过,这只是个假象。实际上,他锐利的眼神不停地巡视着教室的角角落落。他一旦发现你走神,就会立即把你叫到讲台,站在他身边,重复他讲过的东西。如果回答出来,他便挥挥手,让滚回座位。如果回答不出来,他便会举起课本,照你头上狠狠地砸上几下。当然,这些都是属于男生的专利,女生没有享受的机会。时间长了,同学们抓住了他的特点,没等他高高举起课本,便会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抱头,弯曲膝盖,做一个半蹲的姿势。我遗憾地想,假如老师手中拿的是拐杖,我们一定可以听到拐杖与头皮相撞击的声音。
数学老师的严厉和不易沟通,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不但学生怕他,校领导和老师们也让他三分。这两位同学竟然敢偷他家的煤球,大概是看老师行动不便,想降低被逮的几率,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太岁头上动土,岂不找死。可是,数学老师一反常态,嘴里一再重复四个字,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出温和的光。
他俩的行为,虽然得到了数学老师的原谅,却激起同学们的公愤,而我从内心里很感激他们,感激他们给我创造一个偷懒的契机。那年高考后,同学聚会,提及此事,我向他们表达了我的感激之情。他俩哈哈大笑,调侃我说,我俩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你一场美梦,你要请客。我忙诺诺答应。

我一直认为,老师是倒计时数字的魔术师,他每天窈窕着它的身材,倒计时数字是我们的魔术师,每天窈窕着我们的身材,丰腴着我们的记忆,衰弱着我们的神经。当它真真切切变成一位数时,也增大了魔幻的神奇,开始魔幻起我们的老师。老师放松了对我们的管理,只要安全,我们可以稍微自由活动。这很对我的胃口,我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花五毛钱看场电影,可以公开邀请几位好友,到学校东南方三里处,爬上一座高高的土堆,一座古王陵墓:太康墓。攀上一棵参天的大树,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慨,心情极爽!不过。也有令人不爽的事情。好友张婷,高考前两天,莫名奇妙地拉起肚子,拉得直不起腰。本来就瘦弱的她,像是一根草,随风飘摇。每天下午,我不但要陪她到学校门口的诊所输水,还要拿上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一边看着药水不慌不忙地滴进她血管,一边和她一起把历史的长线一圈圈缠死,扎紧,塞进脑袋。
魔术师变成“0”的那天,是公历一九九零年七月七日,高考正式开始。
第一场语文,我走进考场,心里像揣个小兔子,通通地乱跳,颤抖的手握不紧钢笔。我双手合十,闭目片刻,慢慢地调整自己。
我有个最亲密的伙伴:“大姨妈”。她很守信用,也很暴躁。不管需要不需要她,每个月都会按时光临,而且,每次都会闹个鸡犬不宁,让我腰酸肚痛,脸色苍白,有时候还伴随着呕吐。我对付她的唯一办法是吃一片止疼药,再睡一觉。考前,我掐指一算,考试的时候,正是她老人家大驾光临的时候。我怕她无理地骚扰我,就提前到诊注射一针,想让她提前光临。她倒是提前来了,不过,溜达一圈又走了,让我很忐忑。高考时,她果然又如约而至,而且气势凶猛,报复着我对她的不恭。
8号上午,数学考试,她悟空似的在我肚子里做着前滚翻后滚翻。我不敢吃药,更不敢睡觉,我捂着肚子弯着腰进了考场。考试中,我一只手使劲压着肚子,一只手拿着笔,取点划着抛物线,做辅助线变换着二面角。开始,那些函数、对数、指数等,像群魔一样,在我眼前呲牙咧嘴,杂乱无章地狂跳。我集中思路,有的放矢,狠狠地把他们一个个抓住,归置到各自的位置。其实,它们也很乖,不大一会,慢慢地排着整齐的队伍,踱着方步,列兵一样等我检阅。考试结束时,我发现,肚子不疼了。由此我得出一个真理:毅力是治疗疾病的良药。那年的高考,我数学成绩出奇地好:120,满分。
9号下午五点左右,我的高考终于结束了。走出考场时,我望望太阳,此刻,它已收起了正午毒辣辣坏脾气,但黄白的光依然耀眼。我眯着眼睛,想回忆一下考试的内容,但是,很奇怪,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我怀疑自己变成了白痴。平时,那些历史事件,哪年哪月哪日哪刻,发生在哪里,在课本的第几页第几行,都能在我的记忆里找到,那些山川河流高原盆地港口城市,还有风土人情,都像是我环游了世界的见闻,要和我形影相随,相伴终老。可是,当我走出考场的一瞬间,它们哄的一下,四下逃散。它们奔跑,像锋利的小刀,肢解着七月的燥热,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红,正当我心情沮丧、愁肠百结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我的小名。我循声望去,父亲站在考点的门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我,笑眯眯的眼神里满是询问。我眼睛一酸,跑过去,拉着父亲的胳膊,半撒娇地说,爸,我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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