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碓窝姥纪事

2022-01-1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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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碓窝姥纪事
      
       舅舅家住的那个村子叫碓窝姥,很难听的名字却有很古老的历史。据说,清朝以前就有了,我在翻看他们家族谱的时候确实看到过这三个字。
       舅舅念过书,能说会道,能说好多古书,像名著《三国》《水浒》《西游记》之类,还有野史《隋唐演义》《十把穿金扇》等等,能从头说到尾,说得很精彩,叫人着迷,听了还想听。村子里许多人雨天没事的时候,就到他家聊天、拉呱,央求他说书。舅舅还常和我说起他们家族祖上的事,上至七八代,清清楚楚。于是我晓得了舅舅家祖上不错,虽然算不上名门望族,却衣食无忧,有田有地还有些影响,所以他们家才保存着一套族谱。过去修谱不是所有宗族人家都有资格保管的,只有户长、家族长房以及一些大户人家才有这个资格。从谱上我还晓得,舅舅和我说的许多事都是那谱上记的,因为那个族谱记载着这一族人以及这个村庄好几百年的事情。
       我不清楚这么有历史的村庄为什么要取碓窝姥这么土的名字,不仅念道起来很绕口,字还很难认。我工作以后许多次填表,别人在看我社会关系一栏时总是好奇,都要问上一问,这个“碓”字怎么念?我说了他们才明白,原来是这个字啊?一个个恍然大悟。其实没那么神秘,字表示的实物基本上都见过,碓窝,生长在农村的人谁不晓得?可以说,哪个村都有这东西。
       许多村庄的名字都蛮好听的。我们老家就有金窝、同春、马鞍、鸡鸣这些蕴含着吉祥和诗意的村庄,念道起来顺口,顺耳。一般来说,村庄的名字大多有来历的,要么有故事,要么和位置有关。像上马石村,据说当年曹操曾率大军在那里驻扎过;像桥头郢,就因为村子坐落在太平桥的边缘。还有金窝渡、柳树埂之类,许多。或者,干脆就与姓氏有关。我们村就叫张家沙埂,隔壁村就叫许家畈。因为我们村住户基本都姓张,许家畈的人多数都姓许。
       村庄的名字与某件物体有关也有可能。碓窝姥是不是与碓窝有关?小时候我很好奇,就问舅舅。记得舅舅说,怎么没关系?我们祖上就是卖碓窝的。祖上卖碓窝这个村子就叫碓窝姥?这倒有趣得很,卖碓窝能卖出一个村子来。可舅舅说,卖碓窝怎么啦?我们一世祖当年从江西清河逃难到此,就是靠卖碓窝发家,繁衍生息传下一个宗族,碓窝也是我们的祖宗呢!舅舅的话我不能不信,他说的事像自己亲历过的。何况舅舅还说,你看看外面那口碓窝就晓得了,和其他村的碓窝不一样呢!那可是我们碓窝姥的镇村之宝,祖传的。
       舅舅说的那口碓窝我见过,就在村子中间那棵银杏树下。
       银杏树很大,给人感觉也像村子一样古老。没人能说得清楚银杏树在什么时候就有了,说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估计都有人相信。或许,还没有碓窝姥这个村子时就有了这棵树。有可能碓窝姥先人正是看重了这棵银杏树才在这里结庐垦荒住下来的。那口碓窝就垛在银杏树下,什么时候垛的估计也没人能说清楚。舅舅说,是他们祖上垛的,这话我信一半,还持一半怀疑态度。谱上又没记载,他怎么晓得?口口相传的事情不一定真实。传着传着,话的意思就变了。老早我们就做过这个游戏。时间比较长可能是事实,但肯定没银杏树长在这里的时间长。所以,人们对银杏树的注意总是超过碓窝,对银杏树的敬畏也要超过碓窝。特别是外村人来,第一眼望见的都是银杏树。因为树木高大,没进村远远就能望见,视线躲不开。近到跟前还都要仰视一番,像是进到某户人家先要拜见长辈老者一样。而碓窝太小,靠在树根下不注意还以为是树根的一部分。因为颜色也差不多,黑不黑,灰不灰的。
       这口碓窝的样子也没什么特别。上面大约三尺边的正方形,下面大约两尺边的正方形,高两尺不到的样子,整体看就是一个倒立的正四棱台模样。上面中间位置凹下去一个圆窝,一尺来深,上粗下细,非常光滑,能装大半箩的稻。我见过其他村子许多人家门口的碓窝,外形也是这个样子,只不过体积要小点。可舅舅说,样子是一个样子,可质地不同。那些碓窝都是石头做的,不是青石就是麻石,我们这碓窝却是花岗岩做的,不一样。
       上了高中我才晓得,花岗岩其实也是石头,是火山爆发的熔岩受到周围岩石的冷却挤压而固结的岩石,是一种岩浆岩,主要是由长石和石英以及云母三种不同的矿物组成。它是所有普通石头中最坚硬的一种。不过幸亏不晓得,要是晓得了当时我肯定会跟舅舅说明或者抬杠的,那将会让舅舅不高兴。在舅舅眼里,一般的青石、麻石怎么能跟花岗岩比呢?
       舅舅说着说着就神采飞扬起来,提着嗓音说,还不光是颜色不一样,坚固度也不一样,重量就更不能比。你瞧瞧,哪个村子有把碓窝放在村中间露天处?都是放在屋门口。晓得为什么吗?怕偷呢!
       这倒是,我见过的碓窝是都放在屋门口,属于私人家的物件,就这碓窝姥的碓窝放在村子中间,属于公用物品。之所以这样,按照舅舅的意思是碓窝太重,没人挪得动。
       我虽然不大相信,却想起舅舅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很有趣的一个故事。
       碓窝姥以前有个男的,叫榆木疙瘩。之所以叫了这么个和碓窝姥一样不大好听的名字,就是因为头脑不怎么好使。孬,再加上穷,榆木疙瘩到了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驼背女人做老婆。估计那女人要不是驼背,怕也不会跟榆木疙瘩。驼背样子丑点不要紧,就是不能仰着睡觉碍事,榆木疙瘩不晓得怎么同房,急得不晓得怎么办。村里有人使坏,故意悄悄传他主意说,把银杏树下那口碓窝搬回家,让你老婆睡在碓窝里不就行了?碓窝凼里垫上被子又不杠人。那榆木疙瘩想想也是,就真叫上一个本家兄弟去搬碓窝。本家兄弟问其原因他撒谎说是老婆要舂米,因为背驼不好意思出来舂。本家兄弟也不精明,和榆木疙瘩差不多,就真信了他话,随他去搬碓窝。可无论两个人怎么使劲,碓窝是纹丝不动。
       这是舅舅说给别人笑的,我在旁边偷听到的,其真实性无法深究。但我以为,笑话归笑话,但从一个侧面也说明这碓窝确实重。
       但再重也还是能挪动的。吃大食堂的时候,舅舅他们好几个人一齐动手就把碓窝翻过来过。是公社干部命令翻的,目的是不让村民们偷偷的在碓窝里舂食物。那年月,不允许各家各户藏粮食,私自开伙犯法的。不过,这一翻倒翻出个故事来,碓窝救了许多人的命。
       吃大食堂后期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集体的粮食都吃光了,食堂停伙,村民们开始逃荒,自谋生路。舅舅在临走的时候把一根舍不得吃的玉米种藏在了那翻过来的碓窝底下。舅舅说,是两个人用杠子撬开碓窝的。第二年回来正赶上夏播,舅舅把那根玉米种从碓窝底下挖出来,褪下玉米粒种在了一块地里。颗粒成畦,秋上成熟的玉米棒子成了一个村子的口粮,糊住了许多人的嘴。而其他村子人有地无种,多挨了几个月的饿。
       听到这个故事,我对那口碓窝肃然起敬。再次走近银杏树,走近碓窝,便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积压在心头,缠绕着许多难以捋顺的心绪。如果说,一口碓窝成就了一个村子,那是历史的渊源,那么,一口碓窝挽救了一个村子,则是时代的无奈。我忽然发现,有了这口碓窝,碓窝姥仿佛就有了标志,有了其他村子所没有的气韵与厚重。我还发现,因为苍郁而沧桑的银杏树,碓窝显得更沉重,更有容量,装载着小村的时光,装载着悠远的岁月。
       小时候我经常去碓窝姥,有时一住就是好些日子。除了听舅舅讲故事,有时候也和熟悉了的小伙伴们一起,端坐在银杏树下,享受着浓浓的树荫,好奇地看着碓窝姥的人在那口属于一个村子人的碓窝里碾稻舂米,舂其他东西。那时候好像还没有碾米机之类的机器,后来即使有,对于数量不多的五谷杂粮以及其他一些食物,人们也还是习惯于在自家门口的碓窝里舂,延续着小村古老而平淡的岁月,传承着小村根深蒂固的纯朴与和谐。
       常常是一个人舂东西,其他人围坐在银杏树下拣菜、做针线活或者带小孩什么的。舂东西的人不急不躁地捣着杵,有节奏的“嘭、嘭、嘭”声就像时钟在响,捣捣就是半个上午。什么时候回去煮饭,做菜,看树荫晓得,听杵声仿佛也晓得。女人捣杵的样子特别好看,动作幅度不大,用的力气也不大,很朴素的样子,也很曼妙的样子;很笨拙的样子,也很轻盈的样子。哪个侧面都耐看。许多年后我看到一幅题为《捣杵的女人》油画,立即就想到了碓窝姥银杏树下的情景。我不晓得作者是不是曾经路过碓窝姥,看到过碓窝姥女人在碓窝里捣东西的场景?
       碓窝舂东西就像锅灶煮东西一样,散发着各种气味,有好闻的,也有不好闻的。舂焦面好闻。炒熟的大麦特别香,用杵一捣,麦粒碎了香气随着杵声“嘭”就飘到人的鼻子里,恨不得抓一把舂碎了的焦面喳上一口。舂辣椒不好闻。辣椒不舂好像闻不到很辣的味道,一舂起来辣味特别的刺鼻,不时地想打喷嚏。只有舂盐不香不辣。过去在商店买的盐,颗粒都比较大,拿到碓窝里舂几下,变成细小的颗粒,用起来方便。
       银杏树上有个喜鹊窝,叽叽喳喳的叫声总是跟树下的说话声和碓窝声连在一起。奇怪的是那喜鹊也习惯了这口碓窝的存在,习惯了人们捣杵的声音。“嘭嘭”声再响,喜鹊也不惊,也不飞,仿佛和我们一样,觉得挺开心。这让我时常把碓窝、鸟儿和一座村子联系起来,总觉得它们之间有着割舍不掉的情结,有着某种渊源。
       工作以后,因为忙,我很少去舅舅家了。碓窝姥在我的印象里,渐渐沉下去,被后来许多纷杂的东西一层一层遮盖着。但我时常还想起,生活里有许多东西总让我联想起它。偶尔去一回,也是匆匆忙忙的,看不到银杏树下拉呱、捣杵的人。听舅舅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碓窝姥开始冷落起来,中青年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几乎常年不回来。有些发了小财的人干脆就在打工的城市买房居住下来,就像当年碓窝姥的先人迁徙一样,离开了出生地。不同的是碓窝姥的先人是为生计逃难迁徙,而他们是有了物质基础选择条件更好的地方迁徙。碓窝姥和城市相比,许多方面自然是落后的。留守在村里的人大多是老幼病残,拾掇着田地,照顾着小人,没什么时间和兴趣惦记碓窝了。
       最近一次去碓窝姥,是因为舅舅家搬迁。他们不是也向往城里的好条件主动离开自己的出生地,而是村庄要拆迁。有一条高速公路从这里过,政府征地他们不得不让。舅舅舍不得离开故土,可没办法。政府为他们建造了楼房,各种生活设施配套到位,居住环境像城市里的小区一样。可舅舅还是唉声叹气,说再好的楼房能容得下碓窝姥几百年的旧时光吗?没有了银杏树,没有了碓窝,那还像村子吗?
       我问那口花岗岩碓窝搞哪里去了?舅舅说,被人用吊车搬走了。镇上有人建了一个民俗馆,在四邻八乡搜集碓窝、水车、风车、犁耙、锄头等农耕器具集中摆放,说是做旅游景点。我不禁唏嘘,还有些无奈的感觉。或许,这是那口碓窝最好的归宿。我又想起舅舅曾经说过的话,那碓窝也是他们的祖宗。
       与此相比,古老的碓窝姥就没那么幸运了。若干年后,怕是连名字都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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