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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重 生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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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 生
     
     妻子的三叔急匆匆跑来,闯进客厅,大口喘着气,神色慌张地说:“赶快!你堂弟打电话,港(说)你哥嫂出车祸,伤得重,在县医院,抢救!迟了,可能都见不到最后一面!(那时我家还未装电话) ”我瞪大眼睛,浑身发抖,脑子一片空白。缓过神,慌忙转身,碰倒杯子,茶水溅湿桌面上的书本。蹲下身,拾东西,从柜子掏钱,留张纸条给妻子。内心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冲出门,想快跑,但腿像被无数根隐形的绳索羁绊,拖不起来,迈不开步。几百米,踉踉跄跄,跌倒四五次!

     赶到县城,天渐昏暗,街道冷清,门面大都已歇业。时值初春,冷风嗖嗖地往脖颈灌。过年挂的红灯笼,粗心的店家忘取下,没点亮灯,在风中乞怜似的摇晃,仅有几个人如我一样,在马路上行色匆匆。医院里,姐夫和小堂弟楼上楼下忙碌,缴费、各个窗口取化验单、CT片。哥哥和嫂子住在相邻病房(哥哥在重症室)。姐姐头发散乱,鞋子、衣服上沾满星星点点的泥浆,也是跌跌撞撞跑来,墩在病房门口的水泥地,歪靠在墙上,不停地抹泪,见到我,仿佛委屈无助的孩子憋了很久,找到倾述发泄的出口,连蹦四五个“怎么办?”忍不住哭出声。我蹲下,拉起她,像拽倒下的泥像。叔叔婶婶以及村里闻讯赶来沾亲带故的邻居,站在病房外,抓着电筒,小声嘀咕叹息,茫然地四处张望。

     父亲弓着腰,坐在病床前的矮凳上,紧握哥哥的手,目光呆滞,像一尊雕塑,浑浊的眼里满是泪,瞥了一眼我,没说话,继续盯着哥哥,仿佛他会像舞台上变魔术的道具随时消失。哥哥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如同一具木偶,咳嗽喘气的动静都没有。盖着厚厚的白色棉被,脸上几处擦伤的口子,已清洗,涂上紫药水,脸色惨白,如同刚买回来的白纸,灯光下透着淡淡的鹅黄,没一丝红晕,双眼紧闭,罩着呼吸机,挂着输液,旁边摆放各种仪器,数字不停跳动。我轻轻在耳边呼唤,仿佛呼唤躺倒的一棵树,没任何回应。抚摸他的手,像是捡起草地上的一片枯叶。

     隔段时间,医生或护士戴着口罩,表情肃穆,仔细检查。病房安静沉闷,清晰地听见自己紧张急迫的呼吸。滴液缓缓聚成圆球,慢慢落下,似乎有些不舍,砸在下面的滴液,又一点点慢慢聚拢,滴下来。哥哥的脑血管多点受伤,身上几处骨折,病危通知书已下过两回。我强忍眼眶里打转的泪,咬着嘴唇,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得让人晃眼窒息。瞅了瞅窗外,黑绰绰的,一栋栋楼房像连绵起伏的山,阻断了视线,零星的灯光洒出微弱的亮,依稀感受一份遥远缥缈的温暖。

    嫂子除了骨折,额头和脸受了外伤,脸肿得像刚出笼的包子,白纱布层层包缠,睁不开眼。她情绪激动,疯了似的,一遍遍问哥哥情况,似乎非要问出满意的答案才肯罢休,央求医生和家人抢救。她的父母边流泪,边劝慰。隔壁病房有人去世,一片揪心的惨哭声,嫂子手脚乱动,挣扎起身,大喊:“是不是腊保(哥哥的小名)走了,我也不活了!”家人围在身边劝哄,腊保没事,在隔壁病房,好说歹说,总算劝住。


     姐夫和小堂弟忙得缓口气,亲戚、家人聚拢在病房门口,把读过几年书、在城里上班的我围在中间,目光像一梭梭子弹,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整个人似乎要被压扁,脑子闪过电影公审罪犯的场面,突然晕眩,眼冒金星,房顶似乎在晃,猛地咳嗽几声,深吸口气,掐了掐大腿,告诫自己要冷静,环顾四周期盼的面孔,缓缓地说:“陪床日子还长,轮流来吧!”

    托堂舅找县医院最有名的外科医生,是他多年的好友,亲自帮哥嫂治。

     母亲在外地打工,得到消息,连夜往医院赶,冲进病房,还未卸下肩上的包袱,望着病床上哥哥的惨状,眼泪刷地涌出,拼命拍打双腿,摇头痛哭:“儿啊,遭这罪,老天爷啊,干嘛不让我代受!”情绪失控,头往墙上撞,被我和姐姐死死拉住,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连戴着口罩进来换吊水瓶的护士都泛着泪花。我揩了揩眼角的泪,望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哭泣无助的姐姐,一股子酸辣从喉咙往外涌,鼻子酸胀,冲得眼冒金星,摇摇欲坠,仿佛没有边际的海水涌来,把自己淹没,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长长地吸了口气,竭力让内心平静,强挤出一丝笑,不停地安慰:“还有我呢!事情发生了,就尽力面对吧!”
   
      医药费简直是个无底洞,特别像哥哥这种重症,几千块钱交进去,无异扔给饥饿的老虎一小块肉,几天功夫,又催缴费,否则停药。一位夜晚在马路边被摩托车撞翻的中年男子,鼻青脸肿,肋骨骨折,漆黑的天,没找到肇事者,治疗两天,经济差,凑不出钱补交。目睹他被家人无奈地抬上板车拖走。哥嫂多年打工有点积蓄,但对于高昂的医药费,很快捉襟见肘。肇事司机买了全额保险,但未来如何,谁也说不清。我在医院忙碌,抽空和小堂弟(他在县城工作)去交警队催缴,肇事司机是外地人,口中无数个困难,没钱垫,催急了,挤牙膏似的送点钱救救急。

    晚上陪护,我干脆在哥哥病床前打个地铺,其他人见有空病床,铺个被褥凑合,查房前,抱走,医护人员睁只眼闭只眼。

    陆续有朋友、亲戚、村里邻居来医院探视,带了营养品或礼金,说了一堆同情和祝福的话,匆匆走了。医院斜对面的排档成了接待和陪护吃饭的主要处所。照顾不过来,堂弟堂姐隔三差五帮忙!


     小姑来过几回,帮忙照顾,和我同龄的表弟,没见到身影。小姑搓着手,低头嗫嚅,歉意地轻声解释,表弟在工地上干事忙,走不开。母亲干笑着摆摆手,咳嗽了几声,说都要生活嘛,不怪他。住了半个多月院,一天傍晚,冒着针尖样的细雨,表弟从工地下班拐个弯,骑着破旧自行车,套着沾满泥浆干活的衣裳,空着手,赶到医院,说了些安慰的话。雨下大了,留他在对面小排挡喝完酒。他打着酒嗝,挥挥手,骑着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晃晃悠悠,渐渐消失。到哥哥嫂子出院,再没有音讯。

     母亲对此事心存芥蒂,儿子出了这么大事,不说直系亲戚,就是村里邻居也早来看望。他倒好,十几天才来,且是让人忌讳的傍晚,下班顺道,空着手,对表哥表嫂出车祸不当回事,眼里也没舅舅舅妈。他上中学一天到晚不回家,赖在几个舅舅家吃喝,谁也没说半个不是,嫡亲嘛!我劝母亲,表弟娶个老婆钱财管得紧,都晓得。母亲忿忿地嘀咕:出这么大事,指望他包的礼钱和东西?成过家的人,做人做事一点礼数没有,不信他老丈人亲戚有事,也是这个德行?姐姐也劝,人在做,天在看,各凭良心吧。讲出去,小姑父去世的早,小姑心里难过。



     哥哥昏迷一个多星期,手脚有时会动,握手偶尔也会轻轻地反抓,甚至整个身子突然痉挛似的抖动,但没睁眼醒来,已从重症监护室移到和嫂子一个病房。哥哥的举动让守护在病床前的家人,如见到灰烬中的星星火点子,祈祷他体内的火焰窜出炙热的光芒,突然如从睡梦中惊醒。嫂子脸已消肿,眼能正常瞧东西。家人焦急,怕醒不来,变成植物人;有的怕错过最好治疗时机,要求转院,到市里甚至大城市更好的医院救治;有的说开颅手术恢复快。七嘴八舌,征求我的意见。我咬着嘴唇,抠捏手指,迷茫地望着一张张关切的脸,拿不定主意,央求堂舅,捎带礼物,登门拜访主治医生。医生是个圆脸白发的老头,笑嘻嘻地听我说完,轻轻吹了吹杯中冒热气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沉默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平静但坚定地说:“开颅我不赞成,医疗设备有限,很难做到不伤及其它神经,后遗症大;转院,没意见,但个人认为你哥会很快醒来,转院在路上颠簸,让颅内重新多了出血点,不利恢复!”思前想后,想想医生的话,大医院高昂的医院费,和日常照顾,征求嫂子的意见,决定再等等。

     哥哥昏迷了两个多星期,家人焦急等待,渐渐失去信心,仿佛醒来是一个永远未知的难题,又讨论转院。一个安静的深夜,哥哥睁开眼,自己坐了起来,惊讶地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陪护的家人,本已疲惫不堪,有的在打盹,有的在小憩,仿佛在黑夜挣扎努力,突然见到了久违的曙光,激动得手舞足蹈。母亲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双手合十向苍天虔诚地拜了拜,感谢上天的眷顾;姐姐趿着鞋,冲到医护办公室,差点摔了一跤,疯了似的大声喊:“我弟醒了!我弟醒了!”整栋楼都听到姐姐叫喊的回音。嫂子深锁的眉毛舒展开来,任激动的泪水肆意地流淌,顾不上擦拭,挪动身体,努力凑上去,低声问询。我一骨碌爬起来,双手紧握,在空中拼命地挥拳庆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但哥哥却失去了记忆,谁也不认识,只记得女儿的名字!

     医生第二天查房,仔细检查了哥哥的状态,满意地点点头,仿佛意料之中,神情严肃地说:“醒是醒了!但只是医疗第一步,恢复记忆和脑损伤会让病人痛苦万分,情绪暴躁,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哥哥每每头痛,拼命揪头发,拍打脑袋,在床上翻滚。遵照医嘱按住他,不让头部乱动,轻轻按摩,耐心地在耳边轻声地一遍遍安慰。哥哥是搞汽车修理的,胳膊力气大,头痛时竭力挣扎,暴躁地满嘴乱骂,猛地把按的人推倒是常事,顾不得疼痛,迅速爬起来,继续边按边细声劝慰。哥哥如同失去理智的罪犯,瞪眼充满敌意地望着所有人,拼命挣脱,几次大概是逼急,狠咬我的胳膊。如被小刀割拽,钻心地疼,又仿佛被贴近火炉炙烤,烫痛得难忍,我咬紧牙关,另一只手拼命地握紧拳头,汗珠和着泪从两颊淌,流到嘴里咸咸的,抬头望着天花板,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希望时间快点流逝。哥哥像遭受酷刑,熬过头痛,松开嘴,手脚放松,安静地睡着。提到嗓眼紧张担心的情绪,暂时在病房消散,都松了口气。嫂子和家人歉意地望着我,姐夫跑到护士办公室要来酒精和红药水,清洗,涂擦。我低头瞥了一眼深深浅浅红肿出血的牙印,苦笑一声。

     医院如同收容病人的旅馆,治愈好的出院,新的病人住进来。打架肇事的,出车祸的,摔跌的。病人痛苦哀嚎呻吟,家人伤心绝望哭泣,叹气埋怨,急促或沉重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浓重的消毒水混合着各种味道在病房内外弥漫,各种版本的故事在讲述或上演。

      一天下午,医院新收了位老奶奶,腿跌骨折,没床位,在走廊加搭了一张,吊着一只石膏固定的腿。晚上,老奶奶不停地喊“妈,妈妈,怕!”床边服侍的是中年女人,乞求似的小声劝:“奶,您都九十多,太婆早死的骨头渣子都烂了!”哥哥睡着了,我出来透透气,好奇地望着老奶奶。她头发稀疏枯白,身形消瘦得像根竹竿,满脸褐色的老年斑,眼睛却如孩子般纯真,望着走廊尽头漆黑的窗外,求救似的挥舞着手,依旧喊 “妈,妈妈,怕!”中年女人歉疚地望了望我,摊开手,一脸无奈。第三天,服侍的换成六七十岁的女人,是她的儿媳,晚上喂完稀饭,又开始“妈,妈妈,怕!”儿媳把装小铁勺的搪瓷缸猛地扔甩在床头的板凳上,骂骂咧咧吼:“怎么不死?九十多还怕?叫!叫什么!”嘴里咕哝,抓毛巾不耐烦地帮老奶奶擦嘴,嫌弃地摇摇头,气冲冲地去洗碗。老奶奶畏缩在床角,如同受到惊吓的小猫,委屈地小声喊:“妈,妈妈,怕!”我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戏台上轮番演绎的故事和老家村庄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肇事司机找各种理由拖欠医疗费,我不得不一趟趟往交警队催促和交涉,软话狠话说尽。甚至不惜乘车到生活在另一个城市的肇事司机家讨要,大小律师事务所也跑去咨询了解,做好打官司的准备。

     除了医疗费,这么多人在医院的生活开销也大。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吃,倒剩下的菜汤下饭。实在瞧不下去,有次提前帮母亲盛好饭,给她碗里多夹了点荤菜。母亲往菜碗里拨,说不喜欢吃,胃不舒服。我怒火一下子窜上来,吼道:“靠你省这一点,管什么用?省,省,一辈子就晓得省!”母亲猛地一震,手中的碗抖了抖,不认识似的盯着我,像个委屈的孩子转过身,低头抹泪。姐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骂小搪炮子的脾气像点燃的爆竹,凑过去,低头劝母亲。我放下碗,呆呆地蹲在小板凳上,双手插到蓬乱的头发中,低头盯着水泥地,回想刚才说话的态度和语气,拼命地摇头,怀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实木讷的父亲,脸糙得像深秋的树皮,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套着寒酸过时的羽绒服,趿着旧棉鞋,行动迟缓,时常一个人蹲在楼梯拐角抽烟,无助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不停地摇头叹息。有次,竟把从医院食堂加工煮好的一锅排骨汤,端到别的病房,抽完烟,踱回哥嫂的病房。母亲问起汤,父亲满脸惊讶,摊开双手,挠挠头说,不端回来了吗?母亲气得一顿抢白,父亲茫然地望了一眼家人埋怨的目光,似乎发觉不对,赶紧转身楼上楼下找。母亲不停地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老头子是不是过孬的了?

     哥哥记忆时好时坏,一会儿认识,一会儿谁都不认识,常无缘故地发火瞎吵闹,甚至揪拽嫂子的衣领,作出要打人的架势。嫂子的母亲和她娘家人担心,哥哥恢复再好,出院恐怕也是个不能做事的废人,一家老小的生活如何着落?不如趁年轻离婚,彼此解脱。嫂子流着泪,瞪大眼睛,气呼呼地抢白:“孬子还是痴子,都跟他一辈子,这么狠心的话,也港的出口!”嫂子的母亲红着脸,搓着手,低头小声嘀咕:“还不为你好!”嫂子吼道:“再港这样的话,统统滚!”

      没日没夜地照顾,焦急烦躁的情绪在病房里弥漫,耐心消耗殆尽,埋怨甚至口角也时有发生,但小小的不愉快和插曲都在包容和劝说中消散,亲情和煦的微风吹走空气中的阴霾。

     嫂子脸上的外伤痊愈,但锁骨断裂,询问医生,需要开刀或中医拉伸。她对开刀心有余悸,选择拉伸。在CT室,医生盯着镜头,家人抱住嫂子,壮实的推拿师猛拽她的胳膊和肩膀,想把断裂翘起的地方拉直。不知用力过猛,还是羸弱的身子架不住折腾,“哎呦”一声,当场昏厥,如一堆柔软的棉絮瘫倒。我和她小哥赶紧扶住,不停地在耳边呼唤。推拿师是个中年男人,手不停地抖,急得额头冒汗,强装镇定说:“没事,没事!”拍CT的医生也冲出来帮忙,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拍后背,终于缓缓睁开眼。她的小哥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劫,真是劫,受这么大罪,不搞了,不搞了,以后再港!”

    精心照顾,哥哥发病的次数慢慢减少,渐渐记起以前的很多人和事。哥嫂在医院里待了近三个月,有说有笑地走出医院。病房的医护人员早就熟悉如朋友,无不赞叹说:“这么危重的病人,恢复这么好,不多见!”
   
     转眼过去近二十年,像拧上发条不停旋转的陀螺,在各自的轨道忙碌,疲惫地生活。哥哥记忆力和敏捷度差了很多,医生说已经算奇迹。遇到生活中的不如意,嫂子劝哥哥:“车祸没醒,一辈子就过去了,啥都没有,有什么好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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