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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苕颂

2020-09-24抒情散文昨日时光
1我是吃苕长大的,农民的儿子。多少年来,我对苕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非常复杂的感情。2小时候,我痛恨苕!家里兄弟姊妹多,粮食不够吃,顿顿离不开苕。红苕稀饭,红苕蒸饭,红苕拌汤;蒸红苕,烤红苕,煮红苕;红苕坨坨,红苕片片,红苕丝丝……各式各样

1
我是吃苕长大的,农民的儿子。
多少年来,我对苕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非常复杂的感情。

2
小时候,我痛恨苕!
家里兄弟姊妹多,粮食不够吃,顿顿离不开苕。
红苕稀饭,红苕蒸饭,红苕拌汤;蒸红苕,烤红苕,煮红苕;红苕坨坨,红苕片片,红苕丝丝……各式各样搀杂了苕的食物,吃得人怕了,见了苕就皱眉,就反胃。
更要命的是苕吃多了肚子胀,屁多,但又不敢理直气壮地放,就只好小心翼翼地憋着。正上着课,教室里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一个屁没憋住,老师也不好意思追究,同学们就开始狂笑,老师有时候也忍不住跟我们一起笑。老师也吃苕,也会放很响亮的屁,那种低水平的平等啊,见怪不怪的。
但是,老师却经常拿苕来骂我们:苕娃,苕吃多了,红苕蒸饭把你们胀糊涂了……
那时候,苕是倒霉,是屈辱,是愚蠢,是土气,是粗俗,是卑微,是怯懦……
我做梦都想摆脱苕的羁绊!

3
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家乡,离开土地,离开了苕的简单粗陋的滋养,飞快地投进了富强粉和泰国香丝米的怀抱。我跟着城里人一起喝牛奶、吃面包,我讳言自己的出身,跟着他们一起嘲笑苕,背地里说了苕的许多坏话。现在想来,我真是“放下扦担打卖柴的”,有点忘本了。
那时候,我有了一份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工作,俨然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诗礼教化,附庸风雅,满嘴仁义道德。我说普通话,穿笔挺的西装,打着花里胡哨的领带。
但是,我得承认,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
你没听出我普通话里的苕腔底子吗?你没看出我皮肤里的苕色基调吗?你没发现我不太讲卫生的陋习吗?我说话直来直去,即使跟同事开玩笑,也会用很粗俗的话去说,却往往一针见血。
我会说“自己的文章,别人的婆娘”,我会说“精沟子推磨——转圈圈丢人”……
朋友对我的评价是:忠厚、质朴、拿得起放得下、大俗大雅之人——这话我爱听。
三十年的艰辛奋斗,我已自信到在任何场合都可以不用讳言自己的出身了。

4
某日,星级酒店里用饭,我坐正位,席间上来一盘“五谷杂粮”。有黄橙橙的切成小段的玉米,有毛绒绒的大豆,有胀鼓鼓的花生,有咧开了嘴的洋芋,当然,还有压轴的,是那土里土气的红苕。那种小巧的红苕,粗糙的,皴裂的红皮下,包裹的却是细腻的,又甜又面的心啊!
少得可怜的一点“五谷杂粮”,充其量只是为了满足城里人的好奇心,是为了衬托他们的华丽和富足而已。朋友们尝过了,纷纷说味道好,比街上卖的糖炒栗子还要面,还要甜,要我也尝尝。
我说,那玩意啊,小时候可把我吃伤了!
我给他们介绍苕,就像介绍我的一位来自故乡的亲戚:
苕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它富含淀粉,有很多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它可以降血脂、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甚至可以预防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结肠癌和乳腺癌……
朋友们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全是对苕的崇拜,以及对我的苦难经历的羡慕嫉妒恨。
幸福的年月,苦难成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吃苕的经历是一种可以拿去炫耀的资本,就像黑社会们炫耀自己身上打打杀杀留下的伤疤一样。

5
这是一个怀念乡土的时代,因为乡土正在一天天地沦陷;这是一个崇拜手工的时代,因为工业化全球化到处蔓延;这是一个呼唤纯真的时代,因为诚信缺失、奸诈横行……
有好几个月没回故乡了,我想念远在乡下的老父老母,想念那些如今还在土里刨食的乡亲。
作为一种怀念方式,我经常给家里买一些很土的野菜:
刀豆、汉菜、火葱、马齿苋、地萑子、灰灰条、雪里蕻……买的最多的还是苕。
武乡的苕个头大,水分多,皮肤粗糙,就像武乡的壮汉;牟家坝的苕个头小,口感面,皮肤粉嫩,就像山花一样的小姑娘;槐树关的苕状若纺锤,入口甜面,皮肤紫红,是标准的庄稼人。
家里人不吃苕,只有我一个人吃。我每次只蒸一个。洗净,去皮,切开,搭在米饭上蒸。
掰开蒸透的滚烫的苕,雾气弥漫开来,袅袅上升的香味把我带回遥远的过去。套用一句网络语言:哥吃的不是苕,哥吃的是怀念啊!我在怀念一种叫做“纯真”的稀有品质。
这年月,假冒伪劣遍地都是。有假种子,有假农药,有地沟油,有染色馒头,有黑心棉,有毒大米,有瘦肉精,有四月肥,有喂过避孕药的黄鳝,有长出十只翅膀的鸡,连洋芋都打了膨大素,随便哪个都有八九两重。整个社会都在虚夸、浮肿。人人以大为美,把奢侈浪费当作光荣。
有苕安守本分。它是货真价实的,原汁原味的,没人愿意在卑贱的苕的身上下工夫做假。非不能也,实不值也。想像一下,先弄一些人造淀粉,和了水捏巴捏巴,晒干后再把外面涂上红色的颜料,还要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这造假的成本也太高了吧!你见过假景点,假文凭,假人民币,但你见过假泥巴,假稻草,假空气吗?过于廉价的,处于食物链最低端的东西,是不值得造假的。就像这个世界上有假军官,假记者,假警察,却没有假农民一样。
如果连苕都可以造假,那这个世界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时候,苕是纯真,是谦逊,是本色,是坦白,是厚道,是忠诚,是吃苦耐劳,是任劳任怨,是逆来顺受,是没有任何挑剔的适应性。

6
今天,住在城市的高楼里,我忍不住写下苕的颂歌。
苕是非常谦逊低调的藤蔓植物,它永远保持一种匍匐的姿势,拥抱泥土,和大地生死相依。经历漫长黑暗的地下生活,它忍受孤独寂寞,把自己修炼成笨拙的变态根,默默地吸收着来自大地深处的营养。苕喜欢热烈的阳光,也不惧狂暴的风雨,抗打击能力很强。
没有确切的学名,一如村庄里那些上不起学的苦孩子,苕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名。
因为外皮是红的,有人叫它红薯;因为味道有点甜,有人叫它甘薯;因为来自外洋,有人叫它番薯。其实啊,它早已褪尽了洋外衣,成了地道的中国特产。自明中叶开始,苕由菲律宾登陆,然后扎根于广袤的中华大地。河北人叫它山芋,山东人叫它地瓜,汉中人叫它红苕,或干脆叫苕……
不管怎么叫,总改不了苕的本性——淡泊功利,隐姓埋名,不事张扬。
谁也不会想到,土里刨出来的 ,土得掉渣的苕,却曾经拯救过一个古老的民族。
明朝中叶,宰相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只按田亩征收赋税。短时间内,中华人口激增,国产的稻粱黍菽根本养活不了两亿五千万中国人。这时候,苕登陆中华,它迅速占领了大江南北的荒山野岭,坡地丘陵。它不挑地,无需肥,只需扦插便可成活。遭遇干旱,它蜷曲着叶子,只把变态根深深地扎进土里,靠节衣缩食维持生存的低线;雨水来了,它抓紧时间生长,藤藤蔓蔓火焰一样蔓延到很远的地方;秋天来了,它奉献给人满地的粮食——苕的亩产高达八九千斤乃至上万斤。
苕浑身都是宝。苕可以当主食来吃,苕藤藤、苕鼻子可以喂猪,苕叶人也可以当菜吃。
仰赖苕粗糙的纤维和淀粉,一个古老的民族得以延续香火,一种灿烂的文明得以生生不息。
苕拯救了中华民族,它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饮水思源,我们不应忘记苕的恩德;富而不骄,我们应该铭记那段苦涩。
苕是乡土,是故园,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祖先,是我们不能忘记的过去。

7

吃苕的人劲儿大,吃苕的人精神,吃苕的人自然会坚持苕的耿直的个性,博爱的品格。

我认识一个记者朋友,他不止一次给我讲过有关苕的故事。

记者的老家在汉王乡,那是盛产苕的地方。他吃的苕不比我少,也是个典型的“苕娃”。

八十年代初,记者高中还没毕业,征兵的来了。他走了二十多里路去汉中城里缠人家。征兵的说他个头小,不要他。他在武装部大门外站了一晚上。征兵的被他这份诚心所感动,最终答应收下他。他无以为报,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块钱递过去。征兵的死活不收,他就反复地塞。实在拗不过,征兵的说:“把你们汉王的苕给我弄一口袋来。”他马上回老家,拣那大个的苕装了一蛇皮袋,又走了二十多里路扛到汉中城。临行前,征兵的对他说:“当你有了能力的时候,要帮助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

记者始终记着那句话,当兵的时候做好事,退伍后当了记者接着做,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爱心人士。路见不平,他拔刀相助,顶着压力去采访和报道。若遇到孤儿,他会倾其所有给予帮助,并为之奔走呼号。他的双休日是不属于自己的,他把它们全部奉献给了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帮助的人。他用实际行动履行着当初的承诺,一如苕奉献了自己简单的营养,去回报大地的恩情。

我很敬佩这个记者。他侠骨柔肠,像苕一样的耿直,又像苕一样的质朴善良。
我一直把他叫“老哥”,他也把我叫“好兄弟”。
8
在这个世界上,像苕一样忠厚老实的人比比皆是。
有远在乡下为我们留守家园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有远离故乡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兄弟,有在大街小巷摆摊设点辛苦经营的小贩子,有在车间加班干活的国企工人,有像我一样在三尺讲台上辛勤耕耘的人民教师,有在边关哨卡扛枪卫国的解放军战士,甚至有深夜穿梭于灯红酒绿中的小姐……这些靠诚实劳动而生存的人,他们都是苕,都像苕一样的忍耐、本分、善良,值得我们去尊敬。他们是这个一天天富裕起来的中国的基石,没有他们的辛苦支撑,华丽雄伟的社会主义大厦总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我歌颂苕,就是要歌颂劳苦大众,歌颂他们平凡而又坚韧的生存伟力。
苕的不足之处是缺少蛋白质和脂肪。它所缺少的,恰恰是我们这个臃肿的时代和小富起来的人民所迫切需要减掉的过剩的营养。而它所固有的那些粗糙的淀粉和矿物质,才是我们迫切需要补充的。
翻译成人的品格,应该是正直、诚信、质朴、善良。(3631字)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1-10-25 09: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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