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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茶花

2020-09-24抒情散文刘柠柠
少时读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那时懵懂,对书中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风流倜傥的段誉与美女之间的情事没留下印象,倒是他与王语嫣的母亲之间关于山茶花的对话,至今记忆犹新。生长在大理皇家的段公子,对山茶花的了解就像农家子弟对庄稼一样熟悉。说起山茶花来

少时读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那时懵懂,对书中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风流倜傥的段誉与美女之间的情事没留下印象,倒是他与王语嫣的母亲之间关于山茶花的对话,至今记忆犹新。生长在大理皇家的段公子,对山茶花的了解就像农家子弟对庄稼一样熟悉。说起山茶花来头头是道,指出王夫人种花的不当之处,还说出很多名贵的山茶花品种,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眼儿媚”、“倚栏娇”,还有“抓破美人脸”、“风尘三侠”、“满月”等等,一个个或俏皮或充满诗意的名称,令王夫人佩服不已。尤其是他对山茶栩栩如生的描述:


“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同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两朵。这些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


“‘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做‘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


“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是副品,身份就差很多了。”


金庸先生对茶花的了解令人叹服,这几段话我几乎能一字不漏地复述。我出生在湘江流域的小山村,从小在闭塞的农村长大,没有见过真正的山茶。少年时,美得绝伦的山茶花,一直都生长在金庸大师为我构筑的想象里。


毕业后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班,宿舍前面是一排水泥砌成的小花坛。里面很随意地种着冬青和月季。还记得那个春天雪还未褪尽,月季还在瑟缩着,几棵半人高的植物,深绿色的叶子,已经顶着火红的花朵,热热闹闹地开放了。我不能无视这些开花的树,凑近了仔细端详。火红的花瓣,像绸缎。金黄色的花蕊,半寸来长,透着一点点淡淡的白。火红的花瓣里金黄点点,绿得油亮的叶子。简单直率的色彩搭配,给人最强烈的视觉冲击。红是最热烈的红,绿是最彻底的绿,美得纯真而温暖,生机盎然。一个住在我隔壁的同事告诉我,这是山茶花。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惊艳与惊喜的心情无法描摹。


每天下班后吃晚饭,我都会和这个同事一起端着饭碗,蹲在花坛旁边吃边聊。就着淡淡的花香,谈论着属于女孩子的话题。她比我早毕业两年,清瘦的面庞,带着眼镜,平时在办公室并不爱多说话,却善解人意,闲了只是看看书。她说她最喜欢山茶花。我有时觉得她这句话有点矫情。那时的我根据书本的模式,认为她这一类女子,应该喜欢清雅的兰花或是竹子菊花之类。眼前艳丽奔放的山茶,实在和她联系不起来。


有一天吃饭时,我突然发现树下杂草上躺着几片山茶花瓣。弯腰拾起一片,递给她。她的眼神黯淡了,沉默不语。后来她说她喜欢山茶花,就是因为这些掉落的花瓣。我不解。她说山茶花凋谢时,和其它花都不一样。一片一片花瓣,慢慢离开花朵,小心翼翼,依依不舍,对树和叶充满了依恋,就像等爱的女子。


我无语应答,我不知道山茶花有这样的生长特性。后来仔细观察,果然和她说的一样。小时候看家门口的桃树梨树,满树繁花灿烂如霞似锦,风起雨落,便纷纷扬扬,飘飘散散,碾落入尘泥。只有山茶花,一片,两片,摇摇曳曳,再缓缓离开花朵,悠悠飘落,轻轻躺在树下,无声无息。一直到花期结束,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这种小心和不舍,的确像恋人间的缠绵和依恋。难怪《天龙八部》中王夫人对山茶并不了解,却守着一个种满了山茶花的曼陀山庄,对茶花的酷爱近似于偏执狂。因为她是一个等爱的女子。金庸大师的安排,真是煞费苦心。


等爱的同事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晚饭后的休闲时间不再与我为伴。我只好一个人打发时间,这几株山茶成了我无声的朋友。这是一个偏僻陌生的小镇,一条窄窄的街道和几个小商店,把它和周围的山村区别开。街上没有任何我向往的属于城市的繁华。华灯初上时,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几盏路灯半明半暗,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散落着杂草和果皮纸屑。夜晚街上很少看到行人,只有白杨树叶哗啦啦作响。偶尔去街上散步,有人从身边经过,我只看到暗黑色的影子。人们早早就熄了灯,和乡村一起进入梦乡。下着雨的夜晚,我不敢离开宿舍。宿舍后面是稻田,虫噪蛙鸣,揉和着稀少的车声,谱写着我离开乡村之后听到的第一首人世间交响乐。在校园里设想过无数次的生活场景,不是这个样子。


对工作的敬畏,我不能把失望挂在脸上。下班后搬一把椅子,捧一本书,它们和我一起度过了一个个孤独的傍晚。直到清亮白净的月亮挂上夜空,星星开始俯首向人间探寻,我才回到宿舍。我发现山茶是一种很耐看的植物。个头有高有矮,高的齐肩,矮的才及腰。四季常青的叶子,厚厚的,闪着油油的光亮,像涂了蜡。边缘有一些细小的锯齿,尖尖的,摸起来还有一种刺刺的感觉,似乎是为了提醒人们要珍惜它们的绽放。并不纤细柔弱的身段,总让我想起家乡小户人家的女儿,健康,稳重,美得充满生命力,毫不矫揉做作。


秋风渐凉,山茶花的叶腋和枝头顶端,悄悄的多了很多花苞,像一个个小小的心脏,紧贴在枝条上,穿着有茸毛的小外衣,裹了一层又一层,慢慢的长。记得母亲家门口的桃树,从花蕾到盛开,仿佛是一眨眼之间的事,一阵春风一吹,几场春雨洒过,第二天早晨树上已经是一片粉色彩云。山茶花苞好像在考验我的耐性,对我的急切心情不理不睬,我穿上厚厚的冬装时,它们还是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只在顶端露出一点点精致的红,连安慰我的分量都够不上。 春节回家度假完毕,回来上班,远远地,看到了我熟悉的火红色,在怯生生的阳光下,风姿绰约,生机勃勃。哦!花开了!我跑过去,又嗅到了熟悉的淡淡的香味。这一年花开得比往年多,一朵又一朵,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在翠绿得发亮的叶子中间向我打招呼。大部分已经盛开,一层一层的花瓣,每一片都一样火红,红得纯净,红得圆润。金黄色花蕊缀在其中。有的只绽开五六片花瓣,“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有刚刚绽开一点点的,像一个个朝天的铃铛,毫不介意露出藏在里面的红。一阵微风吹过,茶花微微颤动,像几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着老朋友尽情舒展着美丽的身姿。


我很想伸手抚摸一下它们,但是忍住了。从上一年秋天的花蕾,到这个早春的绽放,它们积蓄得太久,忍受了半个秋和整个寒冬的摧残。别的花草在温室中或是在土壤里沉睡时,它们在接受寒风和冰雪的洗礼。长长的忍耐,才换来这一季的盛开。“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这样赞美茶花的诗句,恰如其分。这春天的第一抹红,红得艳丽鲜明,刚刚承受过寒冷和孤寂,它们一点也没有觉得委屈。没有人特意来观赏,身处偏远一隅,很难找到一个惜花人,它们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开放着。旁边的冬青树没有人修剪,恣意生长的枝条像一条条狂乱的臂膀,挡在山茶花四周,依旧掩不住它们鲜亮的光芒。


花的美丽在于绽放,是否有人欣赏,它们并不介意。没有一朵花会因为没有人赞美而错过花季。读《茶花女》时不解,女主角每天佩戴一朵茶花,每个月二十五天是白色茶花,五天是红色茶花。看到真正的茶花之后终于领悟,因为是花,就会开放。她虽然陷在污浊不堪的环境里,依然保留着高贵的品格。


几年之后我也离开了这个小镇,辗转过好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能看到茶花的身影。颜色各异,却都能勾起我对那个小镇上几株山茶的记忆。山茶花在一天天普及,很多人家庭院里都种上了茶花。虽然不是段誉口中的绝妙名品,却也能在早春时节,让人听到春天的脚步声。去年妹妹从市场上买回一株山茶,主干比手指粗一点,种在老家晒谷场边。今年是一个少有的倒春寒,三月已过去大半,桃李杏梨都还躲在寒风背后,看不到踪迹。前两天回家,山茶开放了,粉红色,一共三朵,还有几个未绽开的花蕾。这令人欣喜。


夜里想着多年前那个小镇,朦朦胧胧中听见外面下雨了。哗哗啦啦,雨点敲击窗棂,叮叮铃铃,雨势不小。清早起来,雨停了,寒意凛然。起来看看山茶花,它们稳健如昔,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花朵上雨珠儿还在,衬得花更红,叶更绿,添了几分生气。晨风拂过,雨珠滚落不少。我不禁莞尔,可能只有山茶花,才这样顽强吧。泥泞中有两片花瓣,红艳不曾减少半分。


我想,如果要画山茶花,我会选择油画。只有油画的厚重和质感,才能画出山茶花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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