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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先到园子里去了

2022-01-12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眼下的春光,和我要赞美的那个有着些许不同。眼下的日子,也不是我想要全心投入的。我们习惯了在心里制造一个春天,制造一个理想的生活,像制造爱情中那个无望的人一样。生命里一个个春天被我们忽略掉,迈着言不由衷的步子向前走。
  
  像生病一样,像腐烂一枚苹果一样,我们一点点的将自己用到了临界点上。先是某一处旧了、某一处坏了、某一处罢工了,待到某一个日子终于来临,我们是毁于蚁穴的堤坝轰然溃败。各自有各自的春天,终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人间繁花和缤纷落英。
  
  
  生存和死亡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分,只不过是迈过的一个门槛而已。我们最先杀死自己的敏感和好奇,杀死我们体内的孩子,失去了热爱自己的兴趣。任由着慵懒情绪的泛滥,任由着自己拖延症的久治不愈。不看不听不闻不说,然后我们杀死多半的欲望,包括性欲。某一天黄昏在超市,看着品牌各异的卫生用品,觉得一个女人从初潮到绝经是一段很华彩的时光。小时候,看见十八九岁的艳秋姐姐,端着搪瓷盆去东汤河洗衣服,洗污浊的小灰布,晾晒在河岸上。那时河岸小野花茂盛得邪乎,暖风一会儿就吹干了艳秋姐姐的小灰布。女人的一生是不间断的承受苦痛的一生,我发狠的买下昂贵的卫生用品,无非是一种恐慌。当月经离开,当亲人离开,当孩子不再依恋我们,我们已经死亡了大半个了。我们留着恐慌惧怕不舍,自我折磨直到春天带走了最后的花朵和芬芳。我们终于全部的杀死自己。
  
  
  如果当下的春光还不能够打动你,我希望你保持沉默,至少这样看上去还高贵些。所有的动力都来自内心的沸腾,你不去赞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山河粉红你依旧无动于衷。我能原谅你的不言不语,你别抱怨任何就好。生活的诸多不如意,春光都能遮掩住,你忽略了春光的明媚,满心的怨怼心绪。看不到亲人的百般好,看见恋爱的怦然心动,每一朵花每一片云都不停的说话,而你竟然漠视,你这个麻木的耳聋人。
  
  
  二:  
  
  一条任意的小路,都能通往人间四月,又迅即的八面散了去。看看杏花开满的一户户人家,看看牛羊栖落的山岭,此刻不需要方向的引导,春天从脚底下从头顶上汇聚来。一个贪婪的孩子有点儿忙不过来,欣喜的顾头顾不了腚。高处的玉兰不在旷野里,低处的小花们带着各自的乳名招摇,我时常去往荒野,点她们的名字,它们不知道人们赋予的名字。就像喜鹊不知道喜鹊,乌鸦也不知道乌鸦。我看好了一块花林,我就放在哪里,不担心被人偷了去,如果花林不谢如果春天不走,我还能回来。早安,我先去园子里走走。你要来就相跟着来,春光浩荡都是你的。
  
  
  出去走走,走进春光明媚。郁结纠缠杂七杂八的纷扰,都能够抛开放下,新鲜的空气置换了体内的陈旧破败的。花朵开得细致,有纤毫毕现的美妙,花间的青叶芽嫩得让人动心。我好像变得小起来,牵着小欢喜的手,被春光笼罩。有人说过这样的句子:“要去就去梨花开放的山岗,尘世刚刚睁开双眼,洁净如初。”我还要继续描绘春天,我看到了闻到了听到了,关键是我尝到了。为四月唱赞美诗,直到你满意为止。我说花开了,我说鸟声婉转,我说春天里见缝插针的开了紫花地丁。春天是一种病症,疯狂不安又自欺欺人,很像爱情。
  
  
  如果愿意再远些走走,我们能遇见玉兰“噗噗”的打开自己,又“嗒嗒”的坠落。能看见八重樱花妖娆美艳,能看见海棠四姐妹(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贴梗海棠)并肩挽手。在四月,能放下的都放下,全心全意的关照大地上的花儿朵朵。山河都染了胭脂,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欣然赴约呢。
  
  
  三:
  
  上午八点四十的样子,在一片陌生的荒野上遇见了大片的玉兰花,独自一人的喜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三畦五畦的羊角葱边上有一把破旧的木椅子,我拎起来端详,我站上去应该没有问题。拍单朵的并列的成群的,忙得不亦乐乎,很快就出了一身汗,顺着帽檐流下来。光线那么好,玉兰花的侧影到处都是,我的衣襟我的肩胛,地上树干哪儿哪儿都有。阳光能穿透玉兰花瓣,将光影打在另一朵上,错综而纠葛,真好。心里遗憾,小丫要是在就好了,我想拍一张花中留影。走过玉兰花林,在杏花树下有个中年男子抡镐头刨地,杏花开得很爆,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自由和欢畅。自拍吧,也不去在意边上的人如何去想了。角度花枝光影,总是不那么满意,边上的男子忽然讲话了,“我帮你照吧,我也会。”后来我找出来细看,觉得真不错,暗自窃喜。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看上那个拍照的男子,再遇上自是不能识得。
  
  
  对于知名的不知名的草木有着相同的怜爱,陌生的人啊我也愿意爱你一如亲人,而不是漠视冷淡不动声色。我依旧没有遇见自己的某些部分,为此心存不甘。
  
  
  友人写一首诗歌,读到泪流。我看见他低到不能再低,双膝着地头拱地,将这世界最朴素的人间草木凝眸。我喜欢那种接地气的思想和词语,那是一种泥沙俱下的表达,带着烟火的叫嚣,甚至能感知牛羊鸡鸭的味道和村妇撒泼耍浑的活色生香、
  
  
  这一天一定有什么特别,春天的每一天都那么特别。一个诗人除了关照亲人和菜园以外还要关照暮春的细节。我不能明白有些人怎么能够任凭体内的孩子夭折,每一天都老去一小块儿。诗人是逆生长的,是春天的宠儿。八十岁的诗人有一颗孩童心,他(她)笑必定纯美慈爱宛如初生。诗人是简单的,此刻他在照顾高枝上的唱诗班,照顾地瓜和好梦的亲人。山是粉红的山,天是碧蓝的天,然而没有人能够取走世人心中的忧戚。诗人爬上山顶,只会大声呼喊:“这满山的花开都是我的。”云朵压下来,漫山的花就燃烧起来,烧毁了我的人间。相比较尘世的芜杂,诗人内心依旧纯粹,纯粹的艰难而绝望。一首诗连上一首诗,一辈子都不停下来,这些诗歌足以让一个孩子着迷然后安身立命。诗人乐于做更多的无用功,甘愿在词语里虚度散碎的光阴。“已是春深花未深,惜今谁个惜如金?年年花似花非是,辜负春光辜负心。”
  
  
  这一切终归是好的,像此刻人间四月天。春天的味道,是茶香氤氲的。喝一盏茶,和吃所有的春芽都一样,清芬又略带苦涩。我是个贪婪的女人,咬春芽咬啊咬没个够。
   
  四:
    
  我先去了园子,蜜蜂嗡嗡作响,花开挡住了小路。我有些吃惊,还能被春风感染,还懂得蹲下来看一会儿蒲公英的样子。比起早年的园子,也没什么两样。走的人太多了,不见几个重又回来的。那么多忙得屁打脚后跟的人,忙到一年四季都当成一天过了。哦,你也来了?真好。坐下来让阳光照在脊梁骨上,在一小片光明里伸伸懒腰。你看你看,麻雀在洗澡呢。我吃荠菜包子的时候捎带吃过几朵蒲公英花和叶,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盈,有振翅高飞的可能。我身体里的油烟子味儿会不会太浓了?我不是那个饮清风白露食松仁柏籽的精灵,我又庸俗了一些又胖了一些。我在园子里坐着,我好像看见了娘离我不远。时光静止成一块一块的蓝,轻薄透亮,暖融融。四月,真是个残忍的季节。
    
  小时候娘说我穿鞋子太费了,说我驴一样“叮叮咣咣”的不知道节制。如今我依旧是费鞋子的,总能把鞋子穿得面目全非。我说自己就是一头沾染了花香的倔驴,娘要是知道我这么美化自己也会笑出声儿的。娘在我的记忆里生动,娘在岁月的大河里鲜活,我想她到心痛难忍。娘会为了一块儿花条绒鞋面儿给相邻的婶子大娘说小话儿,帮人家做些零碎家务。娘回到家里让我看,说刚好能给我做一双方口布鞋留着开春儿穿。就是那双我穿上了和二玲拾柴的布鞋,就是那双下连雨被冲走了一只的布鞋,那是一双有花朵的布鞋。一个九岁的女孩背着几乎和身体一样高矮的荆条篓子,每走一步都有明显的内八字。鞋子前尖儿冲起地面上的浮土,很费劲儿的挪蹭到家,花布鞋没了模样。不知那花条绒布鞋被雨季冲去了哪里,我一厢情愿的想象着花布鞋遇见了亲爱的娘。
    
  前几日,小丫头想我抱怨,“妈妈,我穿鞋太费了,我是不是象你啊?”遗传这东西也真是要了命啊,我和小丫头讲我小时候被娘说成是驴蹄子,还弄丢花布鞋的事儿。小丫头撒娇,“妈妈这不怨我,都怨你。”是啊,有妈妈可娇嗔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有时候走着熟悉的路,有时候全然不同。累了就随意地坐下来歇歇,蚂蚁往来频繁彼此触碰,看上去井然有序又不知疲倦,看着一窝一窝的蚂蚁磕头撞脸的忙碌我会由衷的笑。人生在世无非选择,匆忙地走会错过多少精彩的蚂蚁。一脚下去踩死了也就踩死了,花些工夫听听近旁的小世界,也真是好。何况如今我拥有了那么多美丽的鞋子,去过了比娘多得多的好地方。我再不能走上有娘亲的某一条小路,再不能回到有娘亲的故乡。所有的结局不外乎回不去和不能够。
    
  五:
    
  早间去往玉兰园,甬道上来往的人越发的多了,衣着也见着鲜嫩。人们往往在春天里明显的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心心念念的怀想一些人事,从而生出更多的感叹。玉兰花瓣终于坠落满园,那高枝上的也呈颓败模样,忽然不忍多看,不忍久留,春风荡过来又荡过去。四月的空气里更多的是清芬,是草节子膨胀了升起来的泥土味儿。泥土味滋润的也只是内心关于童年的那部分,青枝筛下太阳的金光,斑驳地晃动,也撩起了心中杂七杂八的涟漪。
    
  小时候我们喜欢玩一种游戏,画手表。我和二玲都会腻在我娘边上,伸出伶仃细弱的小胳膊腕子,让娘画一块手表。娘会像模像样的问我们俩:几点了,我们就哈哈大笑着回答出一个不着四六的点儿。还有一种是扎手表,有一种植物在老家随处可见,属于茅茅草一类的,样子很象野燕麦。秋风抽干了水汽之后,满身都是黑色的小针针,刚长出来的小针针是笔直的,遇见太阳光就会弯曲出几道圈圈。我们小时候很迷恋这种植物,常摘下来别在胸前或者衣袖,当做手表使,正午的时候圈圈最多,我们就叫这种植物手表针。被同伴问了几点的,会无比自豪,煞有介事的看着身上的小针针,依据圈圈的多少回答出一个答案来。娘还给我剪过纸手表戴,花花绿绿的碎纸头子,剪成手表形状缠绕手腕子上,我们乐此不疲。童年的手表再逼真,那手表也是从没有走过啊,那我们童年的时光哪里去了呢?
    
    
  越是花开繁密越是姹紫嫣红,我的内心越是慌乱不安。花絮如愁,不必清理亦是不能清理。终有一天一切花事都尽了空留下天蓝云白。
    
  六:
    
  人在四月大多会碰巧遇见一些什么,或者是气味相投的人或者是刚好满意的事。只要时间允许,我最喜欢去向阳的山坡坐坐,坡是缓坡一点儿也不陡。坐在那里看羊群流动白云放牧,看那么多蒲公英开出炫目的金色。还有羊犄角也开金黄的花,不细细的分,几乎和蒲公英一个模样。羊犄角学名叫桃叶鸦葱,这么些年我固执的喜欢用羊犄角这个乳名。两片细长的叶子张扬成跋扈的锋利的小犄角,夹着拇指盖大小的花朵,象上天遗落的金币闪闪发光。我偏爱金色的花朵,比如向日葵比如金银藤,再比如雏菊等等。我也偏爱白色的花朵,玉兰自不用说了,贴着地皮的苦麻子花开满地也是壮美异常的。我一厢情愿的以为黄白两色的花是大地上最尊贵的,是金银便足以富丽我们的内心,将三杯两倍的苦楚稀释到不为人知。
    
  带着故事活着,带着秘密活着。有太多的故事没来得及讲述,有太多的秘密石沉大海。那些站在花下的过客,极有可能使我前世的至亲。遗憾的是我不可能认出那些应该相认的人和事,为此我们有理由失声痛哭。某一年我有幸在邻县的山坡上遇见大片的漏芦,雪白的小脑袋迎风摇摆,乌鸦也有十几只或更多,陌生的坟茔散落在四周。后来我知道就在那一天,有一位诗人自我结束了生命。诗人是上帝的孩子,而上帝偏爱孩子。我清晰的记得那一天我的恐惧和孤独,那一天暖烘烘的太阳离我那么近,光芒在额头在后背铺展开,灼热且疼痛。
    
已是春暮,山坡满了街巷也满了。我念叨起娘亲常说的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但是种瓜点豆了,也不一定有结果。春光多么好,好到绝望。今夜花香布满夜空,有道是:温凉时节说心事,半为春光半为人。如此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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