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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与我同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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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轻轻漫慢下了三天,像是一场美得令人悲伤的祷告。 拉开窗帘,能看见庭院、冬树、房子的墙壁,以及铺着厚厚的积雪的屋顶和路面,它们静静的。似乎一切仍是从前,似乎又不是。

      我将大围巾包拢好头发和脸部,裹紧自己,走出木屋。

      我没有买到医用防护口罩,小镇药房老板年前就和许多人下山了。这条蓝色印花大披肩来自一位友人的赠与,柔滑温暖,水墨花朵饱满安详,似乎有微小的魔法会给予我温暖和护佑。我随身带了一些米粒和饼干——这时节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某种希望,林子里也有一些生灵需要供奉。

       沿途的街巷店铺都关门了,路上看不见车辆行人。 住山十数年,我渐渐适应了高山小镇冬日漫长的冷清、寂静,然而还是无法如往常一样平静地走在自己熟悉的山路上,我知道某种灾难已经发生,某种不知名的病毒已经被惊醒并从巢穴中引出正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蔓延,人们常态的生活之流已经被切断。我甚至想起前一天雪地上的两个身影——那时我正和孩子在公园喂鸽子,五十米之外的转盘岔道口有一名警察和一位游客在说话,大概是劝返旅人归程吧?警察又是敬礼又是躬身解释着什么,旅人说话的时候双手在空中盘旋飞舞,很激动很生气的样子。茫茫雪地上,这两个人的身形都很单薄,他们都用大口罩蒙着面各自说着自己的语言,似乎是因为一种古老的痛苦而联系在一起又无法达成和谐的两个脆弱的生物。

       那天下午,山上所有的宾馆、民宿和餐饮业都接到了停业通知。在山脚下,在更遥远的他乡,许多的城镇村落也都陆续封闭了。

       孤独的旅人将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结果。我只是远远的看着,然后转过身走了。因为我被告知所有异地来的人都是可疑的,所有的山民不得私自留宿异乡客人,而我自身也是可疑的。我和极少几户山民留在山上,与雪,松,鸟雀、石头为伴,.它们幽静、清洁而无害。它们无法理解人世间的悲伤、恐慌和罪过。

       我向东谷的长冲河走去。几只松鸦正张开巨大的翅膀从树林里飞出,在我的头顶缓缓盘旋,又落到一栋废墟的燧石围墙上。它们粗厉地叫着,仿佛是在审阅什么。





      我在河畔走走停停,一边撒些饼干渣。当我回头看着自己在茫茫雪地留下的轻浅痕迹,会感到一种巨大的疑惑和哀伤——在格林童话里,汉塞尔走进森林时撒下面包屑是为了留下痕迹、符号得以找到回家的路,我这又是做什么呢?

       故乡在远方,我回不去,许多人都回不去了。这座目前尚安全的高山小镇也是许多人的故乡吧?他们也回不来了,他们把空空的一座山和无边无际的雪留给了我。我熟悉小镇的每一个拐角,每一个街角,每一条山道,甚至某一栋废墟墙体上的藤蔓和潮湿……此时,我好像又觉得小镇和我都有些不真实了——小镇她怎么可以这样平静、衰老而美丽?而我怎么可以还在雪地上与鸟雀相会?

      此时此刻,人们正在做什么?.白日破晓,万巷皆空,一部分人正在和病魔奋战,有的已经倒下了,如同十字架一般出现在我的手机视频上,有的将在墙壁之内与我们保持距离,安分守己的死去或者活下来……还有无以数计的人们在后方支援物资并给予人道关怀,无以数计的人待在房屋里,在一片沉重、密实而严厉的信息沼泽里奋战或等待、祈祷……

       当道路派不上用场,我们怎样与他人的生命聚在一起?当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如何守护自己并传达自己的关怀和同情?当人们把消息和歌曲传到另一个沉默的房屋里,沉默就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就会变成 “与我同在”的共同的力量在场……可是我在雪地上听流水喂鸟雀!

       为什么言说如此困难?为什么伸出手指如此困难?以致看着看着无以数计好心肠的人们传递过来的信息而紧闭上自己的嘴唇,冻结自己的手指?是的,我一直害怕信息风暴,我害怕知道的太多,明白的太多,塞的太多又随手扔的太多。可是这次不一样,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保持距离。因为死亡不比活着肤浅,因为危险正在无以数计的街巷、屋檐盘旋……

       是逃避吗?如同那天我向那位距我五十米之遥的孤独旅人默默背过身走了一样?“与我同在”是什么?人与人,人与人创造的财富物质、人与自然、人与看不见的天使和魔鬼…….

        一座山的洁净白雪让我羞愧,恍惚不安。

        长冲河细细的银色水流在教堂身侧轻轻唱着歌,就像从一本诗篇中走出来的孩子,为了让人们重温他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格言警句,它生活在我们中间,怀着爱,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一路探访我们,将最朴素的歌谣奉送上。

        我拿什么奉送?我能做什么?





        一只红嘴蓝鹊从中四路的竹林里飞了出来,它正全心全意、出动所有感官在几乎绝望的一片白色中寻找一项希望。我掰了一些饼干放在一根路灯柱子底下,距离它不会很远。一会儿它就会发现的。

       我喜爱红嘴蓝鹊,每年雪天我都会来看望它们。我知道这种鸟儿有一大部分冬天会迁到山脚下越冬,但有一小部分红嘴蓝鹊不知何故却固守山林——这意味着它们必须迎接冰雪、寂寞和饥荒,甚至可能是死亡。我无法理解这些鸟儿的生活,就像我在这里,在一座明亮空寂的高山雪城里,我难以理解自己的生活。

       这只小小红嘴蓝鹊已经过来了,它不慌张,只是用小小的喙准确快速地啄食雪地上那些微小的确信,然后轻轻平展羽翅滑翔起飞。我远远站着,以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这美丽的身影出现又消失,仿佛是天使用这样的方式给我带来一则启示。

       它在提醒我所爱的所确信的事物而不是所惧怕的事物

      它与我同在。如同大自然里不可知的其它力量一样从来就与我同在,如同无以数计的生灵与我同在,如同此刻——我与我同在。

       我将紧裹住头部的蓝色围巾松开,让它舒服地围在我的脖子上。我拨响了一个这段时日没有勇气拨打的电话,我想听到朋友的亲切熟悉声音,她是这条围巾的原主人,我们曾数年一路陪伴,分享彼此拥有的知识、技艺和爱。此刻她在荆州。

       菡萏,菡萏,你好吗?我说,心里依然忐忑,我在害怕什么。

       秋其,是你啊…….我好的,正在家里画画。

       她语调安详、柔和。仿佛包围着她的不是墙壁,不是危城的恐慌,而是满室静静开放的花,她在她的花房里跟我说话。之后她跟我说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她想把这幅画送给我。

       她用这样的方式安抚身处平安之地的我!

       回到家后,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如果你在画画,你在画画,就是对当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救赎。谢谢你,菡萏!”她能理解我在轻盈雪花中送出的沉重之语,一如我能理解她在危城中何以画出安详之花。



今天已经是2020年农历正月初七,距离我喂鸟雀和友人打电话那天已经过去六天了。冰雪正在融化,在山下过年的本地居民也陆续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山上工作人员的确诊病例消息。山谷小镇已经不再是几户留守山民的世外桃源,她同大地上无以数计的城镇一样活在当下,有爱有危险。

       我已不再出门,我在房屋里做简单的家务,收集那些微小的确信并将它们传递给亲人和学生,然后写字两小时——写给与我同在的自己。在屋檐的危险真正到来之时,愿小木屋守住自己心的安宁,守住人性的温暖,守住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守住对与我同在的其他生命的尊重。我的孩子此刻正在阳台撒米粒、饼干渣,她相信鸟儿一定会看见。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扎着马尾巴的小小身影很像一只红嘴蓝鹊。

20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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