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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读词 滴落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夜,金色的飞鸟紧合啼血的喙,翅膀拍打着疼痛的胸腔,从无限苍穹之中俯射而下,无声如哑剧,箭矢般坠入大地深处。时间开始以一种极缓慢的姿势,清理修整羽毛,合拢阔大的双翼,从四面八方召集所有亡灵,一起献祭给永恒。在夜的深处,万物是否都在安睡?唯有那

夜,金色的飞鸟紧合啼血的喙,翅膀拍打着疼痛的胸腔,从无限苍穹之中俯射而下,无声如哑剧,箭矢般坠入大地深处。时间开始以一种极缓慢的姿势,清理修整羽毛,合拢阔大的双翼,从四面八方召集所有亡灵,一起献祭给永恒。在夜的深处,万物是否都在安睡?唯有那些浸染浓稠汁液的黑,像一只绝世独立的眼睛,茫然而空洞地把孤独的气息朝这个世界缓缓滴落。


“滴落”,于封闭的世界里,在生命的纸张上一笔一画洞穿这个词。此时,谁家卫生间里没有拧紧的水笼头正在吃力地模拟着这个寓言般的手势,一颗亮亮的水珠子开始脱离管道母体,在命运的脉象里风起云涌,意象迭生,顺着一种神秘的暗示途径,朝着这个世界缓缓滴落。“啪嗒”,像夜的柔软呼吸,叹息般滑进大地的缝隙里,滴落入层层孤寂中。那摔碎在无情地面上的水珠子,已在迅速蓄积重生的力量,它以一种人眼看不见的方式和规律,凭着万能的触觉,四处收集自己残破的躯体,极其耐心地归拢整合、蜷缩、伸展,不停地尝试,最终恢复成一滴水的完整形态,重新映照出一个透亮的世界。

“滴落”, 多么漂亮的读音,这是唇齿启动时散发的迷人气息。当我细细描摹这个词的时候,这个世界整个沉浸在滴落的状态里。我看见所有的生命形态都在滴落,从高空向下延续,以一种稳重而孤异的节奏缓缓而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塑造一种新的言说方式。到处充斥着滴落,处处显现着滴落,远远不止一粒水的滴落。夜色的滴落,月影的滴落,星光的滴落,鸣鸟的滴落,蝶翼的滴落,冰雪融翠的滴落,三月春光的滴落,爱恨情仇的滴落,故事人间的滴落,心的滴落,它们构成一个完整的属于滴落的世界。又何止是一粒水的滴落呢?

“滴落”,当我在脑子里不厌其烦地杜撰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意象时,我的心思正朝着这个丰沛的词组缓缓滴落。无须勾勒、润笔、着色,配音,这种舒缓、节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意蕴和韵律的动作已在我眼里变得不同凡响和富有象征意义。金属的质地,玉器的温润,翠竹的乐感,大米的莹白,饱满、立体、结实,有力,衬托出生命的亮度。我似一珠水粒滴落于人间,而今,又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滴落于这异乡陌生的城市。当然,我是有备而来的,我认为任何一种成熟的行为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就像我年轻的大伯朝向死亡方向的滴落。当我滴落于这僵硬的水泥地面时,飞花四溅,肢体碎裂的疼痛弥漫全身,散掉了一地细末和微芒。也许我不乏蛇的冷静克制,睿智和敏捷。我忍受着断骨般的剧痛,用唯一鲜活的心脏匍匐于地,收集拼凑着那四处分离的血肉,召唤魂魄。夜黑如魅如蛊,我已复活,重新焕发出新鲜的亮度和生命的质感。以水粒的姿态恬然酣睡,躺在他乡这张简陋的床上,我的梦想反复颠簸,碎裂重又聚拢。我放肆猜想着生活中无数种可能的存在方式和最终走向因素。我得出的结论无一例外是生命以滴落的方式存在的千百种形态,像水的下坠和聚集一般离开或者重生,复归于大地厚土。最残酷的滴落是死亡。在我们不断前行的永生旅途中,这是一个谁也无权绕开的必须正视的路标。

透过吊脚楼细格雕花的围栏,我看见大伯正以一种大字型的舒展姿态仰面躺在一扇放平的门板上,眉眼低垂,面容安详,四肢呈现出一种僵硬但无抗拒的亲和感。周围有些人在给他洁面换衣,包括我父亲在内,还有三两个女人在嘤嘤的哭泣。沉寂很久的吊脚楼上一时成了焦点,人们来来往往,匆忙急促,脸上的神色一律凝重,带着悲戚和古怪。我站在我家屋后的阶沿上,视线没有任何滞留和阻碍,十分流畅地滴落到大伯身上。他躺放的生命在我眼里呈现地无比抒情和自如,恰似一粒圆润的水珠。我甚至看到灿烂的光圈在他身上跳跃颤动,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那其实是生命滴落时留下来的光泽。

这是大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滴落,我领悟了死亡的真谛,于是不由自主地对我母亲发出一声叹息:“妈,大伯在睡觉哇!”慌地我母亲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想要就此阻止我窥见另一种滴落形态。因为它出现的方式是那样惨烈,黯淡。然而,她阔大的手指缝隙就像吊脚楼的围栏,我的视线毫无障碍再一次逃离出去,穿越两道防线,循着空气中长出来的那种浓密而怪诞的味道,又一次顺利抵达现场。那是农药的气味加上死亡的气息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当我的视线与那个倾倒在桌沿旁的农药瓶子相遇,我终于获知事情的真相。瓶盖子被抛弃在桌腿的阴影中,呈现出一种经过剧烈旋转后无力而绝望的疲惫。瓶口大张着焦渴的嘴,残留的污秽液体尚在暗暗凝结邪恶的力量,从嘴角边张开斑斓的翅膀,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缓缓朝下滴落。这种滴落是以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代价而最终完成的,多年来,它一直以一种沉重而慢的形态在我心中悬吊着,似滴欲落。

大伯走时,我尚年幼,对于他的所有回想便是这一次他生命的自我滴落,而之前的他,我没有任何记忆。由于思维上的空白,他存活在世的所有痕迹都被我的成长岁月和拙劣的记忆所磨损耗费,就好像他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过一样,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在我的记忆里演绎一种滴落的仪式,除此之外,我无法替他向自己证明他曾经活过。

然而所有的亲人都记得他,在他走后,母亲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谈起他来,说他的正直良善和忠厚老实,言语中无尽的痛惜。在无数个充满了莫名滴落的夜晚,我都要根据别人的记忆反复地想起他来,他的面容我早已经忘记了,只隐约感觉是一个清瘦愁苦的人。一二十年过去了,如果他在,他都该是一位老人了,于是我的想象中,为他增添了一部长长的略微上翘的浓密胡子,而滴落,此时就以一种具体的液体形态挂在他的胡子上,亮亮的闪光。这个液体也许就是那颗终结了他生命的农药,比清亮的水要模糊混沌。

有人认为,一个人是否认真生活就看他对周边事物所抱的态度是否慎重;但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抱有虔诚态度的人是认真生活不了的,这好像跳进了悖论的怪圈,在追询理清中永不答案。但我知道,当你证明不了一件事物是否存在或者虚幻时,就证明它不存在的无可能性,从背面往往更能探求出事物的真相来。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当我无法从正面获得生的喜悦和神圣时,我可以从生的背面死亡来反证生的鲜活度和灵动感。从死上面来理解生,便知道生的难以描摹的好处来。于是我一次次回想起大伯有关死亡的滴落,只是为了证明曾经有这样一个生命在世上存在过。多少个夜晚,我都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场早已久远的生命的滴落,越是害怕就越是要想起那一大捧胡子上面那颗暧昧不明的药珠子。它悬乎在那里,让人恐惧,好像随时就要滴落下来,或者让另一个生命滴落。尤其是他的儿子。

当他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自我滴落后,我的堂兄尚为少儿,多年过去,堂兄娶妻生子,但一直心绪抑暗,神情郁郁,少言寡欢。更有多次,因家事风波颇觉活之无趣,几次像大伯一样喝药自杀。虽然未遂,却足以让人心惊胆颤,更有旁人暗中猜疑,这必是大伯在作怪,因死的太不正道,成了冤屈野鬼,要拖儿子下水。大家为堂兄请来民间巫师做法场,最后的结论恰如大家所料,是大伯在地下的魂魄孤独无依,于是日日诱使人间的儿子下去做伴。巫师说,大伯当年喝药没喝干净,剩下的药像水珠一般滴落入他家的屋基之下,就是这上面残留的死亡气息在作怪。最后的解救措施是把深埋入土地里二十余年的大伯连人带棺木挖出来架火焚烧干净,然后堂兄一家带着大伯娘搬离了那栋世代居住的吊脚楼房。自此后,未闻堂兄再闹死活。这事说出来像大伯和堂兄的遭遇一样无比诡异,可我明白,大伯早逝的命运正是以这样一种形式滴落进了活着的人心里,我堂兄重蹈覆辙对生活绝望,何尝不是那一颗药水滴落于心的阴影作怪。巫师的行为拯救了一条年轻生命,但这个代价是以另一种惨烈换取来的,吊脚楼被堂兄一家毫无留恋的遗弃。吊脚楼,也是一种滴落呀,另一种生命的滴落。它逐渐溃败残缺,苍老荒芜,最后滴落于土地之下,于人世再无痕迹。

“大地徒然地颤抖,人类一直冲向死亡。”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句悲观论调时,我才惊异这个不可避免的人类终极命运早在我幼时的生活里得到过多么鲜明的印证。我想,大伯当初滴落人世时一定没有把自己的生命收集完整,他拖着一个内部碎裂的身子,忍受着千疮百孔的折磨和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再滴落一次,再滴落地彻底一点,然后静静卧伏于温暖的土地里面,慢慢收集生命的碎片。

生命正是以无限种可能的方式朝着这个世界看不见的地方缓缓下坠缓缓滴落。当一个人的命运被完整地滴落出来,剩下的事情就得由自己来掌控了,像婴儿,当他滴落人世的那一刹那,他已经用哭和笑开始编织肢体和血肉,重集散落人间的情感。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4-22 09: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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