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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洞是山的眼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山,山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洞,这些洞从山的各个部位呈现出来,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我们。我猜这些洞最初应该是一只老鼠打造出来的,一只老鼠如果打定主意在山上生存下去,那它一定会建造一座人间乐园,用以繁育子孙后代。我相信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山,山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洞,这些洞从山的各个部位呈现出来,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我们。我猜这些洞最初应该是一只老鼠打造出来的,一只老鼠如果打定主意在山上生存下去,那它一定会建造一座人间乐园,用以繁育子孙后代。我相信,当第一座山洞出现在那只老鼠眼前时,它的子孙肯定已经遍布山野了。老鼠的子孙们秉承着祖先的意志继续打洞,等它们的王国打造完毕,山洞也就像老鼠一样遍布在山的每一个角落了。神,就这样来到了我们中间。

洞是山的眼,注定守护山寨子民。鼠洞蛇洞各种生灵的洞,人洞心洞山的洞,动物知道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山也一定打算这么做,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躲过严寒的冬季,躲过悲苦的人世躲过人类对自然的伤害。山无言,但山有洞,有洞就有眼,就有一双窥探人心的眼睛。
在一些月色亮起来的晚上,我躺在床上,会想起叫花爷讲的故事。他说,我们这个民族定居在这里,还是有福的,孩子们一生下来,就受到群山保佑,那些重重叠叠的屏障高大而永恒,隔绝了外界的伤害。作为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我们无以为报,只好在每一座山的每个洞口处开门搭灶,建立土地公公的神坛。并于所有的好时节里,烧香叩拜,特别在路过时,将随手捡来的柴禾献祭给他,以达成心中各种愿望。

搭建土地公公小庙的洞口,我每次走路时都会遇到一两个,通常还隔很远一段距离时,我手里已紧紧攥了一根准备献给他的干树枝。但土地公公只是小小的山神,接受祭祀的灶台有限,一旦我们的心愿漫漶山头,柴禾便会拥堵洞口,那些日夜观照山寨的眼睛就会被屏蔽和遮盖。幸好,叫花爷说,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神,他居住在一个最大的山洞里。那个洞,可不是老鼠洞,而是山从内部裂开时长出来的眼睛,镶嵌在东面最大的山上,我们的神,就住在那里面,接受我们的供奉和膜拜。那座山,叫洞山;供奉的神是土地菩萨。

自从我知晓洞山的存在后,我在土地公公面前经过的身影越来越繁复,枞树针儿,桐树叶子,杉树棒,我把我能捡到手的所有东西都迫不及待交了出来,有时候,一天之内,光我一个人献祭的东西就能盖住土地公公居住的洞口。从我们会走路那时起,寨子里的老人就告诫过我们,土地公公是个小气的神,如果在路过时不献祭一根柴禾,他就会念一段咒语,让你的肚子痛。我不是怕肚子痛,我只是在向土地公公许愿,求他保佑我能早日去洞山看看。

我从未去过洞山,每到年底,家里杀了年猪后,母亲都会背上煮熟的猪脑壳肉、醇香的高粱酒、雪白的糍粑和厚厚一叠香纸,去洞山还愿,同时许下来年,祈求神灵保佑家族兴旺,六畜发达。母亲不偷懒,同样的心愿,每年都去许;也不贪多,一年只许一年的心愿。每年去洞山拜祭土地菩萨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同母亲一样,都是心善的人,也是一年年来许愿,并不要求土地菩萨在一年内承诺亲人们一辈子的幸福。人们沿着河流而上,追溯着源头,最终穿越大大小小的山寨,抵达洞山。于其说是去拜祭,不如说我们的身上背负了太多复杂难明的世事,心里积淀了太多意象纷呈的情感,需要找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把所有的重担暂时拆卸下来。与神对话,就是与自己对话。

我想去跟神对话,但我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洞山太遥远,母亲总是以我年幼不能支撑长途跋涉为由拒绝我跟着他们去,于是洞山成了我孩童时代一个经久不衰的梦想和传说。每年去朝拜的人们回来时背篓里装的全是关于洞山的描述,我只好在这些声色中凭着想象力一遍一遍在脑子里临摹着洞山的神奇。洞山成了我心底最大的渴望,一直到现在,我都以接近洞山走近洞山作为我人生的重大目标。

去过洞山的人说,那里最美的是水,就像神的眼泪,集山之全力,从内里,植被表层下,源源不断地沁出,在洞前蓄成一天然湖泊,碧幽幽,蓝莹莹,四季不枯,终年不败。尔后,水势从湖泊里溢满而出,顺应着山体上忽急忽缓地摇落,在群山凹凸里曲折迂回,缝隙中逶迤跋涉,朝着人间奔涌,成就一条母性的河,河在汩汩流淌途中,攒连起村庄无数,像开在两岸的花朵,延续着十几个山寨的烟霞红尘。

洞山的洞口朝着山下的方向张开,坐落在进山必经的那条小道旁,恰似一只眼睛日夜不息地注视着山下的世界,默默无言地权衡着世道人心。这是菩萨的天眼,说不定就长在你心里,是很了不得的,叫花爷说。表面看来,我们的生活太过简陋寒酸,神智也处于懵懂混沌之境,离神的世界实在遥远,毫不相干。但其实,我们生活在神的国度里。日常中,菩萨的身影无处不在,他的气息跟我们休戚相关,生儿育女,婚嫁搬迁,祛凶避祸……遇事不决时总是要去洞山烧香叩拜。洞山因此而得名,神的眼睛温柔缱绻地注视着人间,自然心地慈悲,有求必应。尤其是在旧时代,饥荒战乱,山民饱受流离之苦,无以为生,被迫进山做匪,藏在洞山里,犹如粟粒匿入沧海,官府的犬牙恶奴是永远没有办法找到的。

避难的人把洞山看作菩萨为人提供的屏障,不光遮风挡雨,还有优质水源,安身之所,取之不尽的柴禾和用之不竭的品质。于是,我们的祖先沿着湖泊开辟荒土,蓄养家畜,种下粮食,养育子孙。从这时起,山神就已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形象,有血肉有温度,他在洞山里留下种种迹象以供人来朝拜,来寄托哀思情感。后来天下太平,洞里生活的人们拖儿带女,平安归到山下的家里,因感念土地菩萨的照顾,于是在洞里供奉果蔬干粮,为那些长途跋涉的人,四处流浪的人,心灵创伤的人,想逃避世俗生活的人提供方便。这些人在离开后自动传承善念,补充着洞内的供养,让洞山的恩泽广布八方。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洞内相互依存,供奉给菩萨的食物,最后演变成献给人间的大善。

我不能去洞山,只好缠着叫花爷讲有关洞山的故事。从前,杜家沟里有一个男子,年轻时好吃懒做,嫖赌逍遥,还经常毒打老婆。后来,那个老实女人不堪凌辱折磨,当着他的面喝下了大半瓶农药。女人娘家在老屋场,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寨子,哪里还能容忍女儿被活活逼死,老丈人当天集结了几十个年轻人,扬言要到杜家沟来砍死那个男人。杜家沟人总算是护短,老屋场人还在半路上,就有人给那个男人通风报信,全寨人商议来商议去,最终觉得不能跟老屋场人结下仇怨,毕竟是自家人亏理在前。于是有人出主意,让那个男人躲到洞山去,只有这样才能熄灭老屋场人痛失女儿的怒火,保住性命。人们都觉得,进山后他若还能留得性命,那就是天意了。男人既然懂得祈求菩萨的庇护,他的命运便该由菩萨来决定,人不能僭越犯上,对神灵不敬,更不能进山寻仇替天行道。果然,男人入山后,老屋场人虽然气愤难忍,也只好拿着菜刀锄头回去了。然而,神的眼睛,对人世的善恶岂能不明察秋毫。一日,男人出去寻找食物果腹,回到洞口时,但觉绿色藤萝披挂的门帘随风微张,洞内幽深不可测,遥遥透出一丝光亮来,恰似神眼开启,一时间,山体鹤唳,呜咽有声。男人心自惶惶,腿脚战栗,脑门汗珠涔涔而下,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就如山神翻云掀雾,拨水踏浪而至。风声即刻消停,洞口尘土高高扬起,山鸟悚然惊叫而飞,林中草木弯腰伏地。一庞然大物自大开的洞门口轰然扑出,半空中直朝他跃下,青面獠牙,怒目圆睁,眼神狰狞,发如钢针,根根竖立。本来就很心虚的男人以为菩萨动怒,一时惊恐,慌慌张张地朝前跑,一脚踏空,从山上滚落了下去,跌断了一条腿,从此变成了一个废人。

后人猜测,惊吓男人的不过是头常年盘踞在洞口附近的野猪,因男人不慎惊扰了在洞旁休憩的它,才惹得它如此暴怒,大发野性。只是人们更倾向于认为神因为看尽了男人的恶行,才最终没有宽恕他,致使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让我们相信,洞山是人心里的道德标尺,是我们在世俗生活中为自己建立起来的精神法官,以善恶是非为最高准星,来约束自身的行为,并心甘情愿地接受着对他人的奖赏惩罚。

洞是山的眼,爱看世界,所有人的故事便被山洞网入眼帘。但洞不说,即便窥破天机,洞晓人世,却依然沉默,静立,把秘密藏进山的心腹里,不言不语。他只捧出清泉,去滋润那些心渴的人;他只流出眼泪,去喂养住在山里的精灵和山下的子民。洞是山的眼,是山的泪,山的明珠,是山的魂魄。站在寨子里远远呼唤,山会应你,一种天籁遥相呼应,那是从山的心脏发出来的,那是山的跳动,脉搏的跳动。洞是山的眼,洞也是山的伤。一寸寸裸露的皮肤上长满了美丽的眼睛,流着伤心的泪水,有着密密的伤痕。每一双眼睛都在诉说,每一双眼睛都沉淀着一个故事,都是一颗翠绿而鲜活的心。

叫花爷说:“一座山哪能没有洞呢?”一座山没有洞就像一个人没有眼睛,等于是一座盲山,它就少了一股子灵气。许多人来湘西看山,但他们看得不是山,他们看得是山洞。有山的地方就有洞,洞是一座山的眼睛,是一座山的气韵,是一座山的心魂所在,是一座山的精神所在,是一座山的灵性所在。它用明黄、苍翠和碧色点缀着我们的生活,呈现着我们的四季。就像山的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为心爱的人开了一扇天堂的窗户,打通一扇生命之门,让太阳光可以照进所有阴冷黑暗潮湿可怕的地方,山因上天的旨意而存在,洞因人的生存意愿而存在。

关于洞山的一切,叫花爷耳熟能详,并且乐于向我们讲出来。然而,叫花爷越讲到后面,就越是唉声叹气,我们听得人也越感到凄惶。这回是说张家湾里的张二,叫花爷说,他没想到代表着人间正义的神就这样放过张二。
常去洞山的人不管是为了砍伐柴禾,还是进山寻找各种山珍野宝,总是习惯性地往背篓里放下一些礼物带给土地菩萨。路过洞口时,停下来歇息一下,拜一拜,求菩萨保佑进山顺利,心想事成,满载而归。但这个“载”是有限量的,是适度的,譬如在深山中,看到那些花木果树,长得实在美丽,心里欢喜,动动私心想挖一株植在自家庭院里,完全不用怕菩萨动怒。山是会体谅人的,他由人间的善念所造,必定是个善的神,人顺应着自己崇尚美好的天性,向他讨要一株花木,他没有不慷慨允诺的。但人不可贪婪,不可对山过度索取,否则很难过洞口这一关。看见好东西,人只能取最少最末节的部分带出山去,其余的都是不可侵犯的,必须以本来面目存活在原来的位置上,不然,在过洞口时,人便会觉得心中亏虚,腿脚发软。

洞山里的山茶花是茶花品种里难得一见的异品,叫花爷的那个简陋的坪坝里就移植了一株,每到开花时节,叫花爷都招呼我们孩子来玩耍,可是看归看,谁也不准动手摸,更不许攀折。那茶树花开酡红,极尽妍态,朵大似碗口,含笑嫣然,煞是美丽。恰如一幽谷美人,眉目生姿,顾盼有情,面若桃李,色如胭脂。其树不高,却叶木扶疏,气质尊贵,叫花爷认为这是神花。这花一直居在深山里,自开自落,山民常有进山看花之人,也有像叫花爷那样小心翼翼地挖一蔸栽种在山下家里,怀着谦卑的心侍弄观赏的人,却从无像张二这样无心存歹念的贪婪之徒,把大山子民世代守护的珍宝当作了飞黄腾达的阶梯。有一年,山外人看中了洞山里的山茶花树,窥视已久,却不得其路而入,便与高利诱使张二。山民都说张二肯定是受了恶鬼差遣,才在外人的撺掇下贪欲发作,利令智昏,一次次进山疯狂寻找,那些花树被他一棵不剩的挖掘出来,用车载走,运送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每次说到张二时,讲故事的叫花爷就眼中含泪,异常悲愤,有时候甚至嚎啕大哭。他咬牙切齿地诅咒张二,说张二怎么不像那个男人一样从山上摔下去跌死?又觉得土地菩萨任其胡作非为,看来是不想再保佑我们了……叫花爷的样子让我们觉得十分可怕,我们面面相觑,于是朝外退,跨出门槛时,叫花爷还在屋里高声大骂,只是哭声已变成压抑的呜咽声。我们慢慢转身,好像身后藏有一头守护洞山的怪兽,各自朝着自己的家里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

菩萨真的不想保佑我们了吗?我们从叫花爷家里逃出来,心里带着惶惑悲伤,洞山渐渐沉在了心底。时间就像我窗外的这一弯清月,圆缺之间,世事几多沉浮变幻,我依稀听见叫花爷的哭声,不知道山茶花是否依然年年燃放?母亲在电话里说,这些年过去,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而留在家里的人逐渐老去,去洞山的人越来越少了,那条路怕是已经荒废了。恍惚间,我仍是当年那个月下听故事浮想联翩的孩子,任性而固执,天天吵着要去洞山,却始终没有去过洞山的人,在我说话做事行走的过程中,我总是感觉到他的注视。洞山,就像神灵赐予我的意愿,野性的力量,让我把山寨像梦一样衔接在自己的腰封上,而山洞,更是美丽的女子腰间上那一脉律动,飘飘带风,灵性飞舞。 山的眼,就这样长在了我的身体里,我的心里,并不需要多明亮,但一定要曲折幽深;并不一定要多绚烂,但一定要有绿藤萝做睫毛盖住眼壁。循着时光,山洞婉约的深处像一条细若黑线的小路,不屈不饶向前行走,在身体里一直延伸进去,曲曲折折,直达山的肺腑直达人心直达神意。像一根鲜红的血脉,贯通山和山寨,源源不断地输送养分供养群山和子民;像一根敏感鲜活的神经,山的每一次碰撞和律动都能让山下的世界感受到痛楚和喜悦。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8-12 15: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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