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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片段

2022-01-11叙事散文敬一兵
黑色片段敬一兵跟我打过交道的人都比较喜欢我。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万能胶般的魅力可以粘住别人,而是别人都说我是个不事张扬的人。如果日子可以像倒车那样往后退去二三十年,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过去一个人走进路灯幽暗的无人巷子里面,我特别张扬的举动就……
        黑色片段

            敬一兵

  跟我打过交道的人都比较喜欢我。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万能胶般的魅力可以粘住别人,而是别人都说我是个不事张扬的人。如果日子可以像倒车那样往后退去二三十年,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过去一个人走进路灯幽暗的无人巷子里面,我特别张扬的举动就会不由自主冲破身体束缚暴露出来。大声哼一些莫名其妙的调子,大步流星几下就想走完巷子都不说了,这些举动无法甩掉我惶恐不安提心吊胆毛骨悚然惊慌失措的恐惧感。最关键的还是我要在马不停蹄的行走之中,用频频回头的急速动作,把我的目光狠狠地四下甩出去,希望这种抛甩制造出来的力度,能够给目光带上刀锋的质感,以便杀死那些在暗处窥视或者跟踪我的妖魔鬼怪。

  每次做完这些张扬的举动走出巷子后,我的背脊上都会嗖嗖地流下许多冷汗。回头望一眼阴森的巷子,我总是在心里暗暗祈祷这是夜晚对我记忆力和想象力的最后一次考验。祈祷归祈祷,考验还是会一次次降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已经从一个娃娃长成了一个小伙子,但儿时烙在我脑袋里的夜晚记忆还是不肯轻易消散。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要我把她代领单位请病假在家休息的同事的工资送去。领受了重任的我在晚上的街道上走得很神圣。然而好景不长,当我走完两条街进入母亲同事住的那幢楼房的单元门后,我所有的神圣感觉就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全部吞噬了。我摸索着往前走了不到两步,突然听见嗖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动物猛地一下就从我脚边窜过。虽然动静没有群猿啸哀嫠妇夜哭那么吹枯拉朽惊心动魄,但给我带来的恐惧依旧如同头顶爆裂的炸弹,吓得我全身的汗毛陡然间立起,身上像过电一样又冷又麻。慌慌张张掉头就跑出单元门,一直跑到大街上才停下身子。身子停下来了,但惊飞了的魂魄半天都不能再次附体。回到家里慌称同事不在家把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我的两只脚杆还在不住地弹着三弦琴。

  让人窒息的恐惧成了我最初对黑色形状的认识。它的轮廓是一只巨大的口袋。低温、电流、麻木、惊悚、阴森这些元素是组成口袋轮廓的线条。这只巨大的口袋水一样漫漶在白昼的界阈之外,不囿于人对它褒贬形成的古缪,上溯神灵隐遁的渊源,汲取妖魔咒语的诡奇,于腾挪参差动静互理之间,将神秘、暗示、诡异、蛊惑、奇崛、幻漫纳入其内,不为我的诚惶诚恐或者“程门立雪”、“罗门拱立”的虔诚所动。

  我一走进夜晚就是走进了黑色这只口袋里,就相当于是被低温、电流、麻木、惊悚、阴森笼罩纠缠,身不由己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沦。人在黑色的口袋里看不见哪怕是萤火虫微弱的荧光带来的希望,感官的视线和心理的视线全部被黑色掐断,想象所需要的营养得不到供给,枯萎死亡就成了唯一的结果。难怪在许多小说家的笔下,黑色被赞美的情形少之又少,就连传说中价值连城的双晶形黑色钻石出现在人的面前,也没有哪个敢斗胆把它据为己有,因为它是阎罗王借用毒蛇的眼睛在注视人的举动。原来,黑色把人都引向了阴谋、罪恶和死亡的恐怖中了。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的懦弱全部来自于黑色对我造成的恐怖感。我不事张扬的性格,说白了也是对恐怖做出的一种本能反应,而并非是我具有大彻大悟的征兆。我进入了青春期还是会对黑暗恐惧,还是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独行中觉得四肢发麻背脊冰凉,还是会在苦练打架的功夫来对付黑夜恐惧的痴迷中沉湎,始终无法认识到滑稽性和将给我带来的祸害性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

  对别人来说,黑色具有不可超越的虚幻和无限的精神,令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去探寻。因为没有觉察出黑色的形状,即使他们胆子再大,结果不是失之偏颇就是太过极端。对我来说,除了同样的结果外还多了一个结论:自己懦弱胆汁分泌稀少,没有强壮的胆量之前万事还是顺其自然,千万不要轻易揭开黑色这只巨大的口袋,否则口袋一旦揭开,我就会看见自己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

  半夜睡不着觉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户用眼睛在浓酽如墨的黑色中徘徊,就会发现自己被黑色掏空了身体,填充到身体中来的黑色让我成了夜晚的一个部分。把行道树摇得哗啦乱响的风,并不想问询我半夜三更爬起来看夜晚,是基于对黑色的肃然起敬呢,还是被情色困扰折磨得辗转难眠?它们只是一个劲地用声音不是向我而是向从我身体里掏出去的灵魂致敬。远处的灯光和繁星明暗相间缀满了夜空。亮色的部分像繁忙的细菌在招摇,暗色的背景像黑浪在情色唆使怂恿下漫漶。黑色忙忙碌碌的流淌不会带走我心中积淀下来的喜怒哀乐,相思中的寒蝉凄切已经成了文化的一部分,自有民间草寇和深埋江湖的隐者在传承。单是看一眼成语词典就可以明白,先辈被情与仇爱与恨拽动使出十二分蛮力锻造的成语,每个字都是遍遍锤打才壳碎核出,断然不会在黑色的流淌中消弭殆尽。

  1982年这个时间段的符号已经在黑色的流淌中遗失了,但它的骨骼和器官却没有遗失。至少在我的生活经历中,它依旧如同涅而不缁这个成语赫然醒目立在我的面前。相对于涅而不缁的1982年,我却成了染蓝涅皂、乌焦巴弓的受害者。1982年7月最后一个夜晚的降临,预示着我大学毕业离开校园的日子到了尽头,同时也就注定了天之骄子的光环会在这个夜晚被黑色彻底吞噬。好在,上帝在我的屁股后面掐灭了我头上的天之骄子光环的同时,又为我打开了恋爱这扇窗户,才让遭受额蹙心痛五内俱崩伤害的我,在接下来的很多个夜晚里因了初恋女同学的温存,没有误入绳上之冢的绝路。


  身边有了初恋的女同学后,白天我在等待中科院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驾鹤而来的渴盼中,莺歌燕舞地规划着自己在科学领域内如何精细漫游。晚上就在女同学制造的温馨浪漫中乐不思蜀。反正那段时间宛如云上的日子令我的多巴胺和激情一并高涨起来,没有了先前的颓废和失落,也没有了儿时对黑色的恐惧感。我总是拥了女同学的腰杆往夜晚人烟稀少的地方走,这不仅是因为只有在那样的地方,夜晚带来的黑色才富有朦胧、迷人、柔美、静谧和诗意弥漫的味道。更重要的是黑色可以像一幅帷幕那样把所有窥视的目光彻底阻挡,从而让我为所欲为的行径能够肆无忌惮地行走在女同学的身上。

  在夜晚的掩护下和女同学拥抱接吻,就是这样成了1982年我身体和情愫的意识形态。新意识形态的确立给我带来的变化是多方面的,印象最深的当属多巴胺分泌。正是因为有了多巴胺的疯狂分泌,除了恋爱的兴奋灶还在发热发亮外,我脑袋里原本机器般飞速运转的其它部分,已经逐渐和我懒惰悠闲的四肢趋于一致。


  恋爱带来的至上欢乐稀薄得像空气。我能够在稀薄的空气里成为寥寥无几的享受者已经实属不易,自然不会轻易把自己撑的小船在阴沟里弄翻了。虽然脑袋里希望恋爱的日子天天都是夜晚,但无奈白天还是照常会在子夜之后抵达,所以那几天我特别钟爱黑色的服装。黑色经脏,不用在恋爱的季节里勤于搓洗而分散了热恋的激情和力度。黑色服装一上身,就如同我在白天把自己染成了黑色,我不仅有了一种轻松自由的心态,不用提心吊胆防备自己一颗痒酥酥的心和饥饿贪婪的胃口被别人察觉出来。更重要的是身着黑色服装,我就会觉得自己繁冗拖沓的身子顿时变得身轻如燕,像个身披黑袍的跨刀英雄。我从躲避黑色到亲近黑色的变化,让我的同学们看得目瞪口呆。借用他们的话来说,这种变化简直就跟坐过山车一样,只经过了短短几个令人眩晕的大回转,我就完成了一介书生到执剑仗义如佐罗的华丽转身。

  当然,我与佐罗似是而非不能相提并论这点我很清楚。佐罗出剑必有所指,而我时常拔剑茫然。

  我是如何意识到这个要命的性质差别,这已经是后话了。

  以前常听人说夜晚是为情人准备的。而我象征夜晚的黑色服装,却是为初恋女同学父母亲手葬送我的初恋准备的道具。

  曾经一段时间,同学们说我的初恋没有修成正果是因为我喜新厌旧。只有我自己才晓得我的初恋无疾而终完全是黑色惹的祸。

  我用一个曾经是大学校足球队员的肺活量才拥有的力道鼓起勇气,将自己消瘦高挑的身材和十分得体的黑色毛呢中山装置于女同学父母居住的工厂宿舍里时,我鹤立鸡群过于夸张的打头顿时就在身着灰色工装的人群中引起了哗然。她的父母在家里用惊诧诧的目光迎接我之后,再也没有抬过一下眼皮子。好在她的父亲在场面十分尴尬拘束的关头问了我一句话:听我女儿说你父母都是高干?袅袅一根烟中响起的声音,让我快要窒息而亡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了。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两个老人就借口说车间要加班匆匆离去了。

  之后,女同学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和我拉开了距离。好不容易才用拦路抢劫的方式从她嘴巴里得到了答案:瞧你这身公子哥儿的黑色服装,如果不是父母提醒及时,我还真是昏了头瞎了眼。一头雾水目瞪口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这身黑色毛呢中山装在当时确实很时髦,我穿着这样的服装去她家里接受未来岳父岳母的检阅,简直就跟一个八旗弟子的后裔提着雀笼到街上遛鸟一样,不被工人阶级嗤之以鼻才怪。

  何种颜色才是我的恋爱归属呢?黑色把我引进初恋的陶醉中,又亲手把我的初恋变成了“夜不倒单”的僧人。先是让我恐惧,接着让我喜欢,现在又让我憎恨的黑色,命中注定会在我的一生中用变幻无穷的方式纠缠我。我想。想归想,阴与阳、男与女、褒与贬、正与邪依旧会在夜晚的黑色中走马灯似地交替转换,并在不远的前方等我与它再次邂逅。

  如果我是一个星相家,能够在夜晚凭一双肉眼就可以从繁星纷呈之中洞悉出利与害的征兆,我想我绝对不会抱着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心态,在夜晚的街道上用自行车搭人的方式,去和治安协防员赌心理承受力了。

  那天傍晚我和几个刚结识的伙计在苍蝇馆子摊开饭局就没有收拾的意思。表面上看是讨口子打牙祭——酒少话多,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无非是彼此玩顾左右而言他,都假眉假眼言辞热烈而回避自己掏包包买单。直到饭馆打烊我们被轰出来时,我也不清楚是谁当了买单的冤大头。一个伙计住的地方和我要去的地方方向一致,我自然就肩负起了车夫的责任,用自行车驮他回家。

  听说这几天市里筹备一个国际型的交易会,交通治安查得紧,你驮我怕不怕?那个伙计说话的声音明显具有颤抖的成分。

  我仗着酒气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说,不要说现在一片浓黑,就是大白青天我也敢驮你回家!没有听说过黑色里面深埋了畸人隐者,倒是听说过黑色里面埋有诗酒一代。

  我驮了他就骑上自行车走人了。不到半根烟的功夫,就在一条街灯昏暗的前方,听见有人冲我俩喊过来过来,接受处罚。伙计吓得屁滚尿流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我的心里也慌得七上八下乱糟糟一片。好在我是一个“脑袋生得尖,认字认半边”的人,瞬间就想到了应对办法,于是大咧咧朝那伙治安协防员走去。我迎着对方射过来的手电筒亮光从裤兜里掏出市公安局BB机使用手册,它的大小跟工作证差不多,塑料封面上有一个大大的烫金盾牌标志。我对着手电筒亮光晃了几下。一个治安员把头伸过来仔细察看了一眼,刚想喊我翻开内页让他再看时,我却把使用手册装回了裤兜,一本正经对他说我是市局的,刚值完夜班回家,你们辛苦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识一家人了。那人自嘲完后还不忘补充一句:小心点,前面还有查交通治安的。杂牌军遇上正规军的羡慕与巴结神情,我到今天也很难忘记。

  瞒天过海闯过这一关后身边的伙计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你晓不晓得,你刚才朝他们走过去的样子,简直像周润发在《英雄本色》中嘴叼牙签,顺手将枪插在走廊花盆中后,借着一首欢快舞曲,身着黑色风衣朝舞女信步而去是一模一样的。

  有了这次经历后我发现黑色也有正反两面。反面是悲哀、死亡和罪恶,正面却可以流露出高雅、热情、信心、神秘、权力和力量。而且,正反两面之间没有鸿沟,可以轻轻松松走来走去,让人的神情、性格、脾气、德行和心态瞬间就在混沌中得到转换或者隐藏。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向别人津津乐道这件事情,并为自己这种随机应变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等我后来再次向一位老者述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老者挥挥手终止了我的唠叨,用“大愚若智”这句惊世骇俗的简捷语言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以至于我在醒悟过来的诚惶诚恐中完全忽略了他溅落在我脸上的吐沫星子。

  我想,正是因为老者的这句话,我才突然有了对黑色的羞愧感觉——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人,在黑色这位智者面前玩弄聪明,黑色心怀若谷不与我计较都不说了,最重要的是黑色接纳了我的无知,用它的沉默让我自己在它呈现出来的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面前无地自容。

  一个人没有产生过对黑色的羞愧感,这个人大多是一个缺乏真诚的人,更不可能是大善之人。

  等我明白老者这句话给我带来的羞愧比鞭抽剑刺带来的疼痛更难受,从此发誓洗心革面不干这种伤己伤人的蠢事情时,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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