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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袋米

2020-09-24叙事散文刘柠柠
我在水库大堤上第一次见到他,背对着欢快的夕阳,朝着我们走过来,橘黄金红的光亮涂抹成炫目的背景色,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儿子指着他对我说:那就是爸爸。走近了,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敞着衣襟,松垮的腹部,黧黑的肤色,毫无美感可言。见到我,他急忙放下肩

我在水库大堤上第一次见到他,背对着欢快的夕阳,朝着我们走过来,橘黄金红的光亮涂抹成炫目的背景色,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儿子指着他对我说:那就是爸爸。
走近了,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敞着衣襟,松垮的腹部,黧黑的肤色,毫无美感可言。见到我,他急忙放下肩上的锄头,匆匆扣上衬衣扣子。白色的衬衫已经看不到原本的颜色,说是白色,也是我大概加估计私自认为,暗淡的土黄和烟灰色已经是这件衣服的主打色调。靠近纽扣处有了补丁,下摆又有了一道裂口,仿佛执意要将主人的隐私抛一些在世人面前。主人光着脚,裤脚挽着,一条藏蓝色裤子几乎是拧在他腿上。
他的儿子,我的学生,高兴地向他介绍我。我叫他老李。小李走在最前面,老李在中间,我的高跟鞋让我落在后面。我问他一些关于他家里的问题,他不得不扭着头来回答我。我看到他的脸,沟沟豁豁在他的脸上交错分布,蓬乱的黑发里掺杂着稀稀拉拉的白发。我们走得很快。路上有人向他打招呼:“老李,来客了不?”他大声笑着回应他们:“是的,老师来啦!”带着一些自豪的音调,好像我是一个尊贵的客人。我心里有些隐隐的惭愧,实际上我这一程,是讨债来了。
他家离水库不远,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一条上了年纪的大黄狗躺在堂屋门口,从睡梦中懒洋洋地醒来,摇着蓬松的尾巴向我们示意。这是一栋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只有三间。黄土砖坯砌成的墙,屋檐下大门一侧堆着柴草,一架风车静静地立在另一侧,好像是陪着大黄狗忠实地给这家看门。小李推开门,从屋内搬出一把木椅,老李快步从家里拿出一条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毛巾,使劲在椅子上拍拍抹抹,确定没有灰尘了,才递给我。
我坐在晒谷场上,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老李蹲在灶前点火,浓浓的烟从灶洞里冒出来,恶作剧般把老李的头部迅速包围,再慢慢散开。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站起身从门口大声吆喝着说,茶马上就好,稍等一会就行。我站起来像四周张望,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几只母鸡在门口咯咯叫唤。除了门口有一条石子铺成的简易公路经过,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叫做优点的地方。我踱到堂屋门口,空荡的屋内靠墙放着几样农具,黄土地面不太平整,一张陈旧的黑褐色小方桌,几把木椅,有一把已经没有了靠背,还在继续为主人服务。几件衣服很随意的搭在椅子上,桌子上有一台小电视机,两个搪瓷茶缸,还有一把镰刀。左边的一间是主人的卧室,右边一间做了厨房。厨房很窄,摆设和堂屋一样简单,除了一个旧得发黑的碗柜和一口水缸,就剩下油腻的灶台了,上面胡乱堆着几个没洗的碗。没有女主人的家,的确缺少生气。
我是从另外一个学生家长那里知道老李没有老婆的。他相貌平平,父母去世得早,也没有可以养家的一技之长,家里几乎是一贫如洗。后来去养路班做临时工,快三十了才讨来一个外地老婆,住在一个搬家去了外地的亲戚留下的旧房子里,生下了小李。听说外地老婆长得并不好看,但是老李很疼她,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愿意,还是老李舍不得,从没见她下地做过事。每天除了带孩子,就是去镇上的麻将馆里打打小麻将,老李做临时工赚来的钱,大部分从麻将桌上流出去,养了别家的男人女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留住老婆,孩子不到四岁,外地老婆便不声不响地走了。有人说她跟了正在村里修铁路的外地男人,也有人说她回了老家,还有人说她去了广东。老李也出去找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只好作罢。婚结过了,儿子也有了,他没什么遗憾了。一个人安心带着儿子过日子,别人的讪笑只能当做乡间田野山林里的风,吹来吹去,不去理会它也要自己散的。
小李端着个破旧的搪瓷面盆,里面装着刚刚和好的米糠与剁碎的菜叶。他一点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很轻松地把鸡食放在堂屋门前,那几只鸡急急迈着碎步奔过去,埋头啄食。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敞开衣襟,数得清肋骨。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启蒙比其他孩子迟,八岁了还在二年级。除了不太讲卫生,没有人能说出他的缺点。学习好,按时完成作业,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铅笔字。对人有礼貌,见到每个老师都会问好,每天早上抢着去洗拖把,打扫卫生。有时我在教室门前吃完饭,临时有事来不及洗碗,他会主动帮我把放在窗台上的碗洗得干干净净。这个个子小小的男孩,让我觉得贴心。可是他的家长让我窝心,开学时孩子自己带着一百元钱来到学校,欠下几百元钱无人问津。一个多月了,我只好来家访,我一个月不到三百元的工资,如果被学校扣除,只能借钱过下去了。
老李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双手递给我。他刚刚在水桶里洗过这个茶缸,茶杯内壁依然附着顽固的褐色茶垢。一杯白开水,很烫,我接过来,放在椅子旁边。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我的两边,我有些不安,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小李低着头不出声,老李满脸堆着笑,皱纹拧成一团杂乱得解不开的麻绳。他说了很多没有钱交学费的理由,比如工资没有按时发,家里开支大,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割,今年的收成也可能不是太好。一大串汉字从他嘴里一个接一个地溜出来,密密麻麻,我没有插话的空间。我静静地听着,觉得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快要被他的话融化和消失。我沮丧,甚至恼怒,恍惚间很想朝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大吼几句:莫非你的孩子上学要我给他交学费么!
我定了定神,喝了一口水,打断了老李的话。我告诉他,如果他的学费不能按时交,学校会扣我的工资,没有工资我没法生活。再者,学费老是拖欠着,对孩子也不好,其他孩子会看不起他。他的笑容慢慢淡了,蹲在地上,不再说话。我有点尴尬,我的话错了吗?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分钟,老李站起身来对我说:老师你放心吧,我就一个儿子,我就是卖屋也要让他上学,我不会拖欠学费,只是稍微迟一些,迟得了日子少不了钱,只要有钱了我会马上给你送到学校去的。
小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堂屋门口,伸手摸着大黄狗,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老李的话里透着诚恳和决心,他已经在我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面前抛弃了自尊。我若是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似乎有了逼债的嫌疑。尽管不太情愿,我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小个子男人,耐心等待他主动交学费。


夕阳躲在山峦背后,只留下依稀的余晖。我起身告辞,老李手里拿着几个鸡蛋,要我吃几个荷包蛋再走,我婉言谢绝了。他也不再强留,站在路边和我告别,小李一手拉着爸爸的衣服,一手举得高高的挥动着向我说再见。我沿着简易公路走回学校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同事家窗子里温暖的灯光透过玻璃,照着水泥校道。一个同事问我学费讨回来没有,我说还没呢,她说你可得加油催啊,扣工资了可不好。我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上,小李到校很早。他还来不及放下书包,举着一张一百元钞票来到讲台前,大声说:老师,这是学费,剩下的我爸爸下次交给你。我接过钱,看着这张尖尖的小脸,酷似他父亲的小眼睛和大鼻子,黝黑的皮肤,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我回给他一个由衷的笑容,突然意识到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时时处处都想讨得老师欢心,希望得到老师肯定。我反思自己,在课堂上公开说只有他一人没交齐学费,这是残忍的。
就这样,一次一百,一次五十,记不得一共交了几次,临近放假时,还欠着三十多元的零头。没有任何悬念,工资被扣掉三十多元,我心疼不已。一九九七年的三十几元钱,我可以在镇上的小服装店里买一件比较像样的衣服。我犹豫了很久还要不要去一次小李家讨学费,最后还是决定不再向他们父子俩要这笔钱。我想着我钟爱的这个学生,从没有要我操过心,经常帮我拖地洗碗,这次就当是给他买一点过年的小礼物吧。
放假那天下着小雨,深冬的雨水透骨寒,最后一天,教室里没有生火。孩子们离开教室后,我低着头收拾完讲台,看到小李还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很惊讶,问他怎么还不回去。他走到我跟前说:老师我的学费交齐了没?我说还没呢,不多了,几十块,老师不要了,你好好读书就是。说完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小脑袋,他的耳朵冻得冰凉。我催他回家,他站在门口,又问了一句:老师你真的不要了啊?看来他不太相信我的话,想再确认一遍。我蹲下来,攥着两个冷冰冰的小耳朵,又摸摸他冻得通红的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很不错,老师喜欢你,这点钱老师真的不要了。真的?小李再问了一遍。我说是真的。他笑了。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开心。他身上是一件穿了好多天的旧棉衣,前襟和袖口已经脏得看不出衣料的本色,厚厚的污垢有点泛光。这三十多元钱,要爸爸给你买一件新衣服过年啊,我又补了一句。他笑着说,好。
不一会儿老李出现在教室门口,打着一把旧雨伞,手里提着一双小雨靴。一件黑色旧棉衣,和小李的一样脏得能照出人影。看到我,他马上笑起来,收起雨伞,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我说不用谢,孩子真的很听话。他笑着,嘴角都快裂到耳后。他把雨伞放在窗台上,从裤兜里陶出一叠钱,说自己最近太忙,抱歉的很,没给孩子交学费。他伸出手,把钱递给我。我有点不敢相信,觉得眼前这个小男人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不管怎么样,言而有信都是一种高贵的品格。
我腾出手,正想把钱拿过来,小李拉住爸爸的手说:爸爸你不用交钱了,老师说不要了。老李轻声呵斥他:你乱说什么,欠老师的钱怎么能不给啊。小李求助似的望着我说:老师,你是说了的,我没跟爸爸说假话,是的吧?我语塞。老李说不要胡闹啊,欠钱就要还,老师是开玩笑的。小李松开手,垂头丧气的望望我,再望望老李,说:我又没有说假话,老师是说了,老师说话还不算数么。
他的话一下子砸中了我。我的手再也不敢伸出去了。我对老李说,是的,我不要了,学校已经结账了,没事的。老李已经急了,追着要把钱塞到我手里。我急急忙忙往教师宿舍走,连连摆手说真的不要了。细细的雨丝飘在脸上,凉嗖嗖的。老李顾不上撑开伞,举着钞票追在我身后。我说算了不要了,就当是给孩子买件新衣服过年吧。他终于停住,站在离我的宿舍不远处,一脸窘迫,挠着有些花白的稀疏头发,一幅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说天气太冷,你们回去吧。

父子俩打着一把伞,走了几步老李又折返回来,站在我宿舍门口,大声说老师我下午给您背袋米来。我不禁笑了,说算了吧,几十块钱,不要紧的。他说那不行,欠钱了就要还。我说不用了,你们回去吧,你把孩子下个学期的学费准备好就行了。他连连点头说好,才转身牵着小李走出校门。湿漉漉的校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出奇的安静。
下午同事们聚会,在一个同事家吃完晚饭,打着手电筒回到学校。雨已经停了,冬夜的风发出得意的呜呜声,仔细搜寻着衣物上每一个缝隙,再钻进去。到宿舍门口,鞋子已经像一个小型的冰窖。从包里掏出钥匙,手有点不听使唤,哆嗦了好几分钟才把门打开。打开灯,又用手电在房门外搜索了一遍,一切如旧。我有点小失望。我拒绝了一袋米,可我依然希望它能出现在我眼前。

一个雪夜。放假第一天,我不用上班,窝在温暖的被子里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醒来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门外,雪松树上堆积着薄薄的白雪。起床,洗漱,打开门。一声微弱低沉的“噗通”,一个装得满满的袋子,袋口用麻绳系着,顺着房门倒在脚边。这是一个尿素包装袋,洗得干干净净。我解开袋口,是一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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