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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鬼妻

2020-11-12叙事散文薛暮冬
天阴沉沉地。没有下雨。老庄换了一块煤球,锁好家门的时候。还是下午。他的左边是狗。右边是羊。他觉得心头沉甸甸地。仿佛整个下午都压在他的后背上。其实,这不是他的下午。是儿子的下午。是死去了半个月的儿子的下午。他看到了儿子,扛着一把大锹,穿过横贯
  天阴沉沉地。没有下雨。老庄换了一块煤球,锁好家门的时候。还是下午。他的左边是狗。右边是羊。他觉得心头沉甸甸地。仿佛整个下午都压在他的后背上。其实,这不是他的下午。是儿子的下午。是死去了半个月的儿子的下午。他看到了儿子,扛着一把大锹,穿过横贯村庄的马路,要去给秧田放水。而他再看到儿子的时候,儿子已经血肉模糊,头仍然被压在车轮底下。他欲哭无泪。他知道,不仅儿子死了,他自己也在一点一点死去。现在,儿子的骨灰就埋在前头山上。可儿子的音容笑貌还在他的眼前晃荡。他听到狗叫了一声,然后,羊叫了三声。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努力地在今天穿过这条夺走了他儿子,和他好几个邻居性命的马路。随后,老庄便踏入了前头山的地界。也许是巧合吧,他的肋骨间开始疼痛。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眼睁睁地看着内心深处无数隐藏着的忧伤和愤怒和无奈,疯长成满山的野草。   老庄沿着缓缓上升的山路向半山腰爬去。他没有看到儿子的坟墓。却不知怎么地泪水就涌出了眼眶。老庄已经快六十岁的人啦,老伴去世的早。只有儿子,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结婚的儿子,一直陪着他。他们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一块地里干活,几乎是形影不离。可哪里想到,儿子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说走就走呀!还好,他养了一条狗,一只羊,走到哪里,老庄便把它们带到哪里。可儿子在另一个世界,可以养狗,可以养羊吗?老庄越想,越为儿子伤心。同时,他为儿子娶“鬼妻”的想法也越来越坚定了。老庄是个想到一定做到的人。他不会像别人家那样,抓一把土放入空棺材中,便表示“鬼妻”与男子合葬。他一定要为儿子找一个真正的女人。老庄弯着腰,继续向半山腰爬去。在他回来以前,山路上继续保持着空虚和黑暗。   天空阴沉沉地。只有几缕轻烟,几只白鹭。偶尔有一两只流浪的兔子隐入草丛更深处。老庄觉得神情恍惚起来。他远远地望见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村口。王罗锅笑嘻嘻地向他走过来。他知道,王罗锅来给儿子送“鬼妻”了。妹妹把王罗锅拉进屋里。老庄拿出了一万五千块钱。他的手颤颤巍巍地。这毕竟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一笔开销。可是,他觉得,能给儿子娶一房媳妇,这钱花得值。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让妹妹去验尸。妹妹告诉他,确实是女人,有乳房,很大,很挺,应该很年青。不过,跟所有的买家一样,老庄忽略了“鬼妻”的身份,更不晓得她真实的死因。那天,天也是阴沉沉地。鞭炮声中,儿子放在棺材里的骨灰盒,和他至今仍身份不明的鬼妻合葬了。想到这里,他差点摔了一跤。原来是一根早已死去的树杈。儿子结婚,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情了吗?他知道应该向右转弯啦。他拐进了另外一条荒无人烟的山路。狗儿在前。羊儿在后。   山腰不止一座坟墓。有去年的,有前年的。还有许多年前的。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而他最熟悉的,当然是这座新坟。坟里面有他的儿子,和他的媳妇。把媳妇送来的王罗锅,老庄也很熟悉。听说老庄要给儿子娶鬼妻,王罗锅心里很着急。因为他手头并没有死去不久未曾能够下葬的女尸,也就是“湿货”。王罗锅正好有一具他刚从墓里挖出来的干货,他想以六千元的价格卖给老庄。老庄一口回绝。他觉得这样做太委屈了儿子。他要求王罗锅不惜一切代价找一个湿货。他说钱不是问题。王罗锅拍着胸脯说,老庄,放心,保证在你儿子下葬这一天送货。果然,王罗锅没有食言。老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给儿子娶上媳妇了,这可是他一生的心愿呀!老庄似乎听到儿子短促的笑声,很快就低沉下去。儿子在喊媳妇,ai,dai,aiai,随后是静寂。老庄轻轻地走着。在这些正在长眠的乡亲中,他不知道该还是不该同他们打个招呼。   却意外地看到了一轮夕阳,惨白而慵懒,如一小杯白酒,正缓慢地洒落入草丛中。在坠落的过程中,它顺便使老庄儿子的坟头充满了火光。老庄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很时髦的女人,懒洋洋地用手遮着眼睛,轻轻摇晃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老公,我眼都快刺花了。女人携带着妩媚的笑容柔声说道。   还好啦。这阳光不算太强烈,她的丈夫说,我们难得到着荒郊野外来踏青,老婆,就当日光浴吧。   女人的目光望向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喃喃说道,我一直认为也许我们能够找到它。   当然,男人说,相信我们肯定能够找得到的。   老庄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他看到这对年轻的夫妻,在儿子坟边铺了一张床单,上面有吃的,还有喝的,他们在正在消逝的天光里笑着闹着。老庄却笑不出来。这是儿子死后的第十六天。这十六天已经有了它的过去历史。那个会说会笑的儿子,和他不忍心见面的媳妇,永远都是很亲切的回忆。有许多面孔已经消逝。有许多面孔正在消逝。老庄打了一个冷颤。一只四脚蛇冰凉地涉过他的脚面,向那对夫妻游过去,又游过那对夫妻,游向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怀孕的女人躺在丈夫的怀里,头枕着丈夫的大腿。丈夫长得那么像他的儿子。老庄差一点叫出声来。他知道儿子死了,而这个像他儿子的人还在活着。   那边。那边。你看呀!她喊道。   什么?   那边。那边。白鹭。   他摸了摸她的肚子,并没有什么白鹭。只不过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傻乎乎地望着别人谈恋爱的老头子。老头子左边是狗,右边是羊。所有这些未亡者仿佛都离地几寸地慢慢漂流着。   我看见了,它们刚刚还在,现在飞走了。老公,你听,它们还在叫哩。   老庄看到男人放下了妻子的头,然后直起身来。说,老婆,我也听到了,我给你去找。   一只萤火虫闪着亮光,更多的萤火虫闪着亮光,栖息在儿子的坟头上。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始终不渝地打开萤火虫的爱情。可以隐约听到草木的喘息声。老庄两手抱紧自己,抬头仰望正如期而至的黑暗。然后,他决定不再打扰这对夫妻。他离儿子的坟墓远了一些。可是,他还是听到那女人的叫声,啊,萤火虫!他不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媳妇肯定无法看见这些萤火虫。因为,她的头已经被公安带走。   每每想到这里,老庄便感到愤愤不平。他决定生气。他一口气踩倒了几十根荒草,心里才觉得好受一点。刮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风。他听见儿子在坟里面吱嘎作响。他也看到了那些公安在挖他的坟吗?几十个公安的到来,使老庄寄托在鬼妻身上的愿望化为泡影。他们不仅对死人大不敬,而且,还抓走了老庄的妹妹,这个憨厚热心,心地善良的妹妹,因为具体操办了这场婚事,被抓进了公安局。老庄只好又交了一万五千块钱罚款,妹妹才被放回。已经入土的儿子,被挖坟开棺已属不吉,警方验尸导致鬼妻浑身伤痕累累,这让老庄气得七窍生烟。特别令人不能忍受的是,警方为了搞什么鉴定,竟把鬼妻的头带走啦。这让村民们议论纷纷,说老庄忙活了半天,花了一大把钱,最后为儿子娶了一个无头鬼妻。老庄心里实在觉得很窝囊,自己一辈子老实本分,清静无为,为什么老了却遭如此厄运。   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尽管老庄喜欢躲在自造的阴影中,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他躲都躲不掉。他发现自己最近经常情不自禁地颤栗。那个杀人犯带着手铐脚镣,先是被公安带到了他家瓦屋里,然后又被带到了儿子的坟前,他鼓励自己从暗影中走出来。有些事情,他必须自己去面对。老庄从公安的口中得知,他买的这个鬼妻,其实是这个家伙杀死的第四个女人。老庄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这个杀人犯,操,他不就是给自己送媳妇来的王罗锅吗?老庄觉得头都大了。   老庄知道,王罗锅一辈子没有务过正业。十年前,老婆跟别人跑啦,一双儿女也姓了别人的姓。王罗锅从那以后一直孤身一人,日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他先后挖过草药,倒卖过鱼虾,偷过牛,甚至拐卖过妇女。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做鬼妻的生意可谓无本万利。王罗锅做起了盗墓的勾当。他白天寻找有女人的坟墓,晚上带上大锹镢头盗挖。卖了五六具尸体时,一直都很顺利。只是在2001年春天,一不小心,把电话本丢在盗墓现场。事主顺藤摸瓜,把他抓住。王罗锅因犯辱尸罪获刑两年。出狱后,因为死人普遍实行火化,王罗锅开始把目光瞄准活人。去年端午节那天,在大街上游荡的孟侉子,以给粽子吃为诱饵,用自行车把一个傻女驮到松树林里掐死。后来,卖了八千块钱。王罗锅得知老庄要买鬼妻的时候,恰好在马路上遇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二十来岁的女人,头上扎朵花,嘻嘻哈哈地。王罗锅如法炮制,把她骗到家中,给她炒了一碗蛋炒饭,然后扒下她的衣服,认认真真地帮她洗了澡。又连续奸污了她六次,这才把她掐死。然后用拖拉机把尸体送到了老庄家。不过,老庄已经暗下决心,将来鬼妻的娘家人找上门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交还鬼妻。因为他毕竟花了钱,还被罚了款。儿子车祸所获的五万多元钱已花得所剩无几。   在乡村。在一条马路上——处于老庄的家和芳草萋萋的儿子的家之间的马路——像鬼魂一样游荡的老庄,却无法不穿过这条马路。老庄左顾右盼,汽车喇叭的声音在阴沉沉地天宇间招魂般地尖叫着。他率领他的狗,和羊,跌跌撞撞地穿行其间,如同一个小丑。一辆拉着砖头的货车,一辆满载的客车,一辆手扶拖拉机,在夜色笼罩的马路上列队前行。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老庄小心翼翼,走一步停三步,努力地躲避着这些猪狗不如的家伙。他睁大一双昏花的老眼,对着远去的三辆车强烈地射出一口浓痰。然后,冲着虚无和黑暗走过去,儿子在他的左边,或者,鬼妻在他的右边?
[本文的写作参阅了《南方周末》的相关报道,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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