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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绿光,莲生于水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我想不起来,小时候究竟干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既没让家里人时时为我揪心——那怕只有一次,也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劣迹,譬如失手点燃一场大火,烧了谁家的房子。我孤单地存在着,像一粒可有可无的浮尘,只有在光束里才能看见自己莹莹的微茫。但我绝不缺少疼痛

  我想不起来,小时候究竟干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既没让家里人时时为我揪心——那怕只有一次,也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劣迹,譬如失手点燃一场大火,烧了谁家的房子。我孤单地存在着,像一粒可有可无的浮尘,只有在光束里才能看见自己莹莹的微茫。但我绝不缺少疼痛的体验,从几米高的拱桥上往下跳,妄图练出绝世轻功,脚脖子肿的像冬瓜一样;在的麦田里练空手翻,折了脖子,用父亲制造的木质矫正器每天像带枷的犯人般进进出出,休整了一个春天。小河里才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云在天上放牧羊群,天在水里梳妆打扮。下河捉鱼,却被一只蚂蟥叮上私处。蚂蟥是个超级麻醉师,分泌的水蛭素慢慢注射进去,它很冷静,在一个秋天的午后,躺在水草的叶子上睡了一个懒觉,窥见了我这个毫无防备的猎物。等我发现时,蚂蟥只剩下一小截,从蠕动的情形来看,仍然在专心致志,钻探我从未示人的私处。

  仅有的一点点常识就是用鞋子拍打。——但这里不是屁股,一鞋子下去,蚂蟥就会乖乖退出。它在坚持,我拍打的力道总是不够。疼,让我眼里泛出无奈的泪光。向远处看,近处看,除了白白的亮光,看不见半个人影。我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鞋子高高扬起,狠劲拍了下去。先是小腹疼了一下,消失了知觉,继续向上传递,大脑小脑也失去了陷入昏迷状态。

  那个午后,河道里始终静谧无声。天上的羊群走散了,只剩下傻瓜一样纯蓝的天空。当我苏醒,那只蚂蟥早已全身而退,小鸡鸡的根部,留下一个小小的弹孔,已然结痂。医学的发达,让我知道作为医用的蚂蟥有清淤止痛的功效,把腐烂的伤口处浸泡在水里,几十只蚂蟥游动灵巧的肢体,不啻于在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却担负起免费护工的职责。   伤口的记忆,就是在肉体上留下疤痕,脚上,腿上,手上,身体上的很多部位,都曾留下过疼痛愈合之后的伤疤。可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水。流动的水是一个绵绵不尽的生命意象,她不善言辞,只是安静地流淌,流过高山,绕过丘陵,远嫁在温暾的厚土平原。印象中,水的清总是泛着隐隐的绿,浑浊的绿。我则静静地躺在水面,由于身体的单薄,水会像托举一片树叶般将我轻松托举。河蚌在水底潜行,划出一道道浅浅的沟痕。占卜草安静地在水边生长,在占卜一只蜻蜓的命运。蛙藏于老柳盘根错节的根须下,偶尔传出一两声慵懒的鸣唱,飘出水面。   池塘与小河仅隔着一条河堰,秋日的残荷已经失去少女般生动的肤色,垂下头来向夕阳致意。我尽量在水面上大口呼吸,像一条重返于水的鱼,深深潜下去。哗,耳畔消失了最后一缕声音,安静像一场空前绝后的梦。或者为了抑制漂浮,我的脚掌深深扎进松软的河泥。天光消失了,白花花的日光曾经谙熟了村庄的秘密,照耀每一片田野,但此时再也找不到我的所在。村庄里的鸡零狗碎没了,谁家因为一点鸡毛小事和另一家在大街上展开对骂,刺耳的声音再也抵达不到我的耳廓。我试图睁开眼,在不算太深的水底妄图看见自由飞翔的鱼,和波状行进的蚂蟥,在泥河里化开犁痕的河蚌。但眼前除了一片绿色的光芒,什么也看不见。我有些灰心,脚踩河泥,手掌推划着水波,在河水中行走。我想,那是一种失重的孤旅,就像飞行员从太空船舱中下来,弹跳着却无法牢固地抓住地面。我甚至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与其贫穷的活在人世,不如化身成一尾鱼,自由自在在水中浮沉,渺小的灵魂,穿过一层层幽暗的绿光,抵达一个从来未知的世界。   一个性格温暾的人很容易被人看做软弱可欺,在北海这个小小的渔村,船主蔑视的眼神射过来,像一只带响的箭矢。山东人,四川人,河南人,几乎全都长着谦卑的表情,接纳,软化了那些凌空而来的响箭。他们不是来证明自己有多么强壮和刚烈的,只是作为在一个水平线上的身份与客居的大海握手言和,求得一份微薄的工钱。任广大,这个长得有点猥琐的辽北男人,一直对我生涩的操作颇有微词。——其实,在我向同乡何老大的求证过程中,就知道了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手。下网,收网,下锚,起锚,编织猪蹄扣,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了作为一个水手的基本技能。船上只有我和何老大兄弟俩三个外乡人。其余都是任广大的亲属。很多时候都是我们在拼尽力气劳作,而他们像一个个真正的盘剥者,享受着海面上吹来的微风。   渔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抛锚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海潮已经退去了很久,对讲机里含混不清地传来结伴而行的船老大们急切的呼喊与应答。下午三时的风已在大海的某处酝酿,隐匿了很久,像一个伺机而动的蓝色恶魔,一旦醒来,顷刻间便会掀起层层巨浪。已然是深秋,海水的温度渐渐弥散,像一个逐渐消逝体温的水之巨人,越是表面祥和与宁静,越是蕴含了凶险与杀机。任广大一个妹夫和我年纪仿佛,早已带着哭腔,问任广大船何时能启动。发动机,传动机构,仪表盘,油压,均表现正常。——任广大的弟弟恶狠狠地一脚踹在船舱上,操你娘,回家哭去。   何老大默默递给我一根缆绳,叮嘱完一定要系在腰上,最后还是不放心,在我入水的刹那,又在右脚踝处系上了一根。这个船上的人几乎都不会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还是在远处浮起的一个漂子提醒了大家,是叶轮缠住了渔网。——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而风,已然苏醒,像一张无形的大手,推助层层水波汹涌。   水是绿的,这无可置疑。仿佛一条淡水河执着地流入大海,却始终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与海水之间冷淡的距离。而我们的船体恰好就抛锚在深绿色的淡水河里。水的凉意像无数根冷冻的蚕丝钻进毛孔,然后游进我喷薄的脉搏与血管。我想着任广大恶毒的叫骂,任广大的妹夫——那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个子在上岸后,因为我不愿揽下他应该做的那份活计恶狠狠的眼神。我想着自上船经历的种种屈辱,一口腥咸的海水灌进嘴里,致使我不得不清醒起来,手握一把锋利的菜刀在水中摸索。船底茧结的贝壳,划过我的肌肤,瞬间有血丝混入深绿色的海水。第一次入水以失败而告终,我趴在船舷上喘息,吐出嘴里腥咸的海水。任广大则不失时机地递来一杯凉茶,眼神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急切。他念叨着,大风很快就来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何老大默默地查看我拴在腰上和脚踝上的绳扣,背上划出的长长的伤口。   我又一次潜入海底,在海水中睁大眼睛。黑暗在持续数秒后遁去,绿色的光芒莹莹在前方闪烁。海底,飘摇的水草在扭动腰肢,不知疲倦。海星,趴在一块岩石上,消化浮游生物的残骸。若有长长的海鳗,我想此时一定从午睡的美梦中苏醒,绕过斑驳陆离的珊瑚丛寻找下一个猎物。表层的涌动暂未警醒海底的平静,透过一层浑浊的绿光,我的右手紧紧握住螺旋桨的叶片——上下左右,纠结的渔网一团乱麻般锁死了叶轮的旋转空间。偌大一条船不过是几片叶轮命悬一线,维系着船上的生死。切割,撕扯,我的大脑早已清空为零,在海水中挥舞着一把菜刀披荆斩棘,妄图开辟出莽林丛中的一条生路。   我听不得虚假的赞美和刻意营造的拍马逢迎,那滋味就像吞咽下一枚霉变的花生米 ,如鲠在喉。很多年过去了,环绕在一团绿光下的矛盾与坚持早已淡忘,唯独,何老大为我查看绳扣的每一个动作,仍然记忆在心。入海的瞬间,他偷偷告诉我,坚持不下去就上来。   故乡的小河依然在流淌,浅绿色的水流折叠起层层涟漪,像迭起一页页有关往事的书稿。那座小小的池塘还在,无人收种的荷,每年夏日准时盛开朵朵生动的清莲。莲生于水,所有的苦涩都凝聚在小小的莲心,绿绿的水波漾起,像一盏灯,沉浮于飘摇的尘世之水。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8-9 14: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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