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鲹儿

麻鲹儿
　　麻鯵儿是老家一带小河里生长的一种鱼，体长一般不过两寸，细如竹筷，银白色的细鳞上，点缀着一些深色麻点儿，故而得名。我这里不是说鱼，我要说的是一个外号叫做麻鯵儿的人。

　　麻鲹儿是我在升斗坡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全班就数他个子最高，在我还一米四不到的时候，那个家伙起码就一米七以上了，但是身体却细瘦如灯草，也不知道他父母都不高，而且还成天喝着清汤寡水的麻鲹儿何以长得那样高！麻鲹儿被人叫做麻鲹儿，大概也不是自来到我们的班级开始，因为，我印象中，他一到这个班上就被他们队上的娃娃这样叫着，以至于他的真名季大科都差不多被人忘掉了。当然，他这个外号来源于太像那种河里的小鱼的外形，那是确定不疑的。何况，麻鲹之“麻”，也实在妥帖不过，因为这个叫做季大科的同学，那张白白的小脸上，我数过，真的是长了至少三十颗细小的黑痣。

　　麻鲹儿是班上长得最高的，却是班上读书最瘟的之一，尤其是数学，经常只考十多分。麻鲹儿虽然读书瘟，却从不作假，考零分就考零分，绝不抄作业，绝不考试作弊。我曾经在考试时自作聪明的要递答案给他，也被他拒绝了，弄得我很是没趣。但是麻鲹儿的语文还真的不赖，字写得出奇的好。后来麻鲹儿才告诉我，他之所以认真学语文，是他爸爸对他的最大期望，他写得一手好字也是来自这个原因——他爸爸要他初中毕业后去学道士，麻鲹儿的舅舅就是我们老家一带远近出名的道士。说到这里我必须得啰唆一下，这里所说的道士，其实不是那种在道观里修行的人，而是专门给人看风水埋死人做法事的人，我们乡下把这种人就叫做道士，也叫做阴阳（或者阴阳先生）。而且，阴阳先生所念的经书，其实大多是佛教的经书。管风水看阴宅这是属于道家的，但是做道场等法事，却是属于佛教的。麻鲹儿给我说他未来的理想的时候，我真是发自内心的羡慕，心里直感叹，我怎么就没有一个做道士的舅舅呢！

　　麻鲹从小学时就开始接受他舅舅的真传，上初中时，他已经可以背两本经书了。有一天早读课，麻鲹儿一时忘形，竟在教室里念起了《金刚经》，最后还忘乎所以地来一句“南——也——无——也——”，被悄悄从后面走过来的语文老师听见，封脸就是一个耳刮子退了他的神光。语文老师说，你娃娃居然敢在教室搞封建迷信！从此麻鲹儿不敢再在教室里念经了。

　　麻鲹儿读完初二就停学了。当然，麻鲹儿一停学就当上了道士。初三那一年，偶尔会听到班上同学说“麻鲹儿到我们队上去埋人了”这样的话。我想象着麻鲹儿戴着像唐僧戴的那种顶部几个角下边飘着带子的帽子，穿着红黄相间的的僧袍，手里捧着铙钹碰出蓬蓬的颤音，嘴里唱念着经书的样子，我都差点要逃学，去投奔他学艺了。

　　但是，那之后我竟然就三年没有再见到过麻鲹儿。再见到他时，那是我已经在县中学读高二的时候了。

　　暑假，院子上的一个本家伯娘去世，请了一拨阴阳来看地做法事，我也在那里帮着递送一些东西。阴阳先生们在堂屋里搭好架势，一通紧凑的锣鼓之后，做起了“招请”，然后就开始三天道场的仪式。不知道那个香灯师跑到哪里去了，主人到处找不到他，竟一把把我抓住，让我暂时到堂前去替香灯师递送法器和燃点香蜡纸烛。我不好推辞，便答应了。道士先生们各自操着一种乐器，面前摊了一本经书，边念经边奏乐，其中一个叫做掌坛师的就站在灵牌正面，边诵经边作揖。我过去续香，那个作揖的掌坛师偏头看了我一眼，立即就诵经不畅了，吞吞吐吐，时断时续的。旁边一个老头子悄声警告道：“你在发啥子神经？”掌坛师还是不能够朗声顺畅的诵经，便被老头子换了下去敲鼓。结果那家伙竟多次敲错了鼓点，弄得整个场合差点乱套。老头子于是只好停下来，把他拉到一边去问究竟。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个又高又瘦的掌坛师，竟然是麻鲹儿。

　　我说：“麻鲹儿，是你啊？”

　　麻鲹儿满脸通红，那三十几颗黑痣显得更加明显。他说：“你在这个院子坐啊？”

　　我说：“是啊！”

　　他说：“哦……哦……在这里坐嗦？听说你在县中学读书。读书多好啊！”

　　我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个曾经如此热衷于做道士的麻鲹儿怎么会有如此感叹，竟至于看见了我还如此不自然了！

　　他说：“其实我现在很想读书啊，就是再没有机会了。现在干这个事情，我自己都觉得不大好意思的。”

　　当然，已经读县中高二的我，早已消失了对做道士先生的向往。但是，麻鲹儿的感叹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毕竟，这个职业虽说不上什么光鲜荣耀，至少在我们偏僻而贫穷的乡村来说，还是不错的，每埋一个人做一堂法事，就有一笔不错的收入，还可以提回去一只大红公鸡。

　　简单的交谈了一会之后，麻鲹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扭捏。继续去做法事，麻鲹儿继续作揖诵经做掌坛师，一切恢复正常。

　　在接下来几天，我在和麻鲹儿断断续续的一些交谈中，也才弄明白了麻鲹之所以想再读书的原因。

　　一年前，麻鲹儿到三大队一家人去埋人做道场，竟然在三四天的时间里，深深地恋上了那户人家的一个还在读初三的女儿。那女孩子是区中学里的尖子生，她也被麻鲹儿那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给征服了，两人竟然在繁忙的丧事的间隙，双双躲进主人家的柴房去说悄悄话，被女孩子的母亲给抓住，结果搞得本来一场哀哀戚戚的丧事更是晦气重重。麻鲹儿被舅舅给赶回了家。不过，后来的结局却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糟糕，那个女子竟寻死觅活地恋上了麻鲹儿，说要是家人不同意，她就不读书了。这可吓坏了对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母亲，只好让人带信给麻鲹儿父母，说如果打算和女子确定恋爱关系，就必须要读书考学校。已经停学两年多成绩又不咋样的麻鲹儿，要让他再去读书，岂不是赶鸭子上架？麻鲹儿绝望了，只好生生地断绝了自己那不切实际的痴想，老老实实地跟着舅舅到处去埋人做法事。而那女孩子由于分心，那一年的中考竟然落榜。落榜之后，她居然直接跑到麻鲹儿的家中找到了麻鲹儿，告诉他，她也不再读书，要永远跟定麻鲹儿！

　　我笑着说：“你娃娃好艳福啊！”

　　麻鲹儿却突然有些难过地说：“我其实很对不起她！”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看样子那时麻鲹儿已经是一个老烟哥了。


　　多年后，我在成都接到了麻鲹的电话，他说他要来成都看我。我很高兴也很期待。

麻鲹儿来了，开着一辆黑色帕萨特。此时的麻鲹儿已经是重庆市最大的肉类食品批发商了。

　　车上下来的不只是麻鲹儿一个人，还有三个人——她的媳妇，两个孩子。

　　麻鲹儿笑着说：“老同学，先声明，我这个老婆就是我最先遇到的那一个哈！”

　　我说：“哈哈，多此一举！”

　　他媳妇站在一边，点了点头，一直没有说话。看起来很贤淑的样子。

　　自然，在接下来的觥筹交错中间，我也知道了麻鲹儿从道士先生变成商人的过程——
　　　　一心要跟定麻鲹儿的女子毕竟是一个读书出色的人，一直在鼓动麻鲹儿放弃埋人的职业，其实主要就是觉得干这个事见到的死人太多总觉得晦气，况且在乡下这也并不是一个什么好有脸面的职业！被女子反复的撺掇，麻鲹儿终于下了定决心，带着女子外出卖铁货。接下来就这样慢慢地把自己的事业做大了。

　　喝了酒的麻鲹儿，满脸通红，那三十几颗小小的黑痣浮在脸上分外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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