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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我的呼吸

2022-01-09抒情散文敬一兵
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羞愧。降生到人世,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眼睛一直没有歇息的机会。生通向死的路上,一切都在变化,斗转星移,聚散出没,走马灯一样不断在时间的枝条上交替着生叶、开花、结果、消退的过程。心随境迁,人也就在贪婪,妄为,自负,倾轧,计……
   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羞愧。   降生到人世,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眼睛一直没有歇息的机会。生通向死的路上,一切都在变化,斗转星移,聚散出没,走马灯一样不断在时间的枝条上交替着生叶、开花、结果、消退的过程。心随境迁,人也就在贪婪,妄为,自负,倾轧,计较的颠簸中,鱼一样浮沉,哪还有闲心于病中意外获得平静的感受里,认真关注一次默默无闻,始终不改变决心而支撑我生命的呼吸。   即使羞愧,我还是要说,就算是对过去漠视呼吸的一种埋葬。   埋葬,安宁的归宿,这是获得平静的一种办法,有古典主义的味道。就像具有健全胃的人,不感觉胃的存在,只有在病愈时才会感觉到一样。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是的。我在睡觉的时候,在进行一次预谋的时候,在高谈阔论的时候,甚至就连蹲在厕所里进行一次新陈代谢的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呼吸的存在,这是真的。当然,无论我是否意识到了呼吸,呼吸都不在意我的麻木抑或忽略,更不在乎我对它是否理解。它就像拍翅在天空的鸟那样,自由自在,与人的思想无关,与我制造的囚禁我自己的樊笼无关。   然而,思想可以没有,房子可以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可以没有,权利和名誉可以没有。但是,呼吸,还有水和食物,却万万不能没有。如是印象,是在我凭借生物学的知识,仿佛一次次听见女人娇喘,一次次看见男人急促地挣扎在维纳斯的锁链中,完成自己繁衍后代的任务时获得的。不是吗?做爱,或者完成一次剧烈的奔跑后,呼吸才会以它特有的形式,证明我生命的存在性和延续性。这样来看,我自然而然回归原始的本能,我有意无意恢复古典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举动,都是呼吸成为了我个性当中不变的因素的缘由。即便如此,呼吸还是没有对我开始意识到它而表现出幸福的模样。   从昨天走到今天,不是我情愿,而是被呼吸裹携的,身不由己。因此,说呼吸是时间的步伐,一点也不过分。呼吸与生命本就是同义词。   现在,我才真正发现,呼吸不断在我的思想与身体之间架着桥梁。桥的一端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另外一端,我无法看清是搭在了宇宙的哪一颗星球上。我在想,这架桥断了与人缺乏呼吸的关系。太阳晒在桥上,发出惨淡的白光,似乎可以看见我的无数祖先,正躺在光里养息创伤。他们是被呼吸链的末端有力地一掷,才进入到这抹白光之中的,然后,灵魂飞出惶恐的胸膛,寻找生活在桥下水中的单细胞动物,如草履虫,试图靠近它表面纤毛的摆动与外界交换气体的过程,以期获得一次重新出场的机会。谁能够否认,生命正是依了草履虫表面纤毛的摆动与外界交换气体——棘皮动物体壁上的皮鳃——无齿蚌的瓣鳃——鱼的结构较完善的鳃——爬行动物和鸟类的气管网——哺乳动物和人的肺脏器官这样的呼吸链条,才得以进化和发展的。   我开始步履虔诚地走上了呼吸的桥梁。桥的两旁,山泉欣欣明快,朝气地从白云里跳出来,蹦在一块块岩石上,发出欢畅的呼吸声,去滋润远处牧场妩媚的眼光,去拥抱思念它的贪婪的沙砾,去奏响一座座城池梦境里的凯歌,甚至,还想去吞噬挂在我头顶那轮欲将我晒干烤焦的太阳。只有走在了呼吸的桥上,我才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身边的景物,竟然都是由呼吸作用孵化出来的。呼吸的桥,是能够让我进入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本质、不一样的意识的最近的一座桥。雨雾,幽谷,沉浸在泥沼边的麻雀,溪旁的软苔,灌木身后的野草,还有牧归的牛铃,在我一次次呼吸中切换。所有的细节都在这座桥上诞生,自然而然,如同油油的春雨,没有半点牵强和斧凿的痕迹。忽然想到了蔡健雅唱的那首《呼吸》,想到了一位声乐专家说过“谁懂得呼吸,谁就会唱歌”的话,想到了英雄唱着歌走到呼吸链的末端的情形,也想到了过去的我,愿意走得更远也不愿意立在距身边最近的这座桥上的事实。   不愿驻足在呼吸的桥上,是我的每一个细胞里的遗传秉性,都会被桥上递来的意象,细细丈量,情形如同克罗托纺织出来的生命之线,被阿特洛波斯手握剪刀站在旁边用目光审视,随时都有可能因了命运女神的不满意,而用手中的剪刀将线剪断一样。这样的丈量,总是在静谧中进行的。所以,我情愿喧哗,情愿像随从那样,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路,也不愿意处在静谧终结的威胁之中。难怪人的呼吸,都是一下接了一下的,很有规律,散发出脚步迈动的意味。这样的意味,轻而易举就把人类俘虏了。在我们做得最多的动作,也就是呼吸和走路当中,谁不是这般一个被捕获了的模样呢?不断行走,无论承认与否,都是人类试图摆脱呼吸之线被剪断的一种本能。从地球到月球,到火星,到更遥远的太空,我们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感觉轻飘飘了,也越来越放肆了。如果这样就能够走出生于呼吸也死于呼吸的这条路,那就走下去吧。我真的是这么祈祷的。忽然觉得,这样的祈祷,成了我感恩的祭台。   祭台,一种与死亡有关的符号。我常常在它的边上,听见过去的人,在接近呼吸的终端,口中呕出的血喷撒在祭台的字牌上,然后凝固成谬语或者箴言的声音——生是错误,死是负担。我不愿意窥视死亡的面目,还有就是不想听见死亡走来的脚步声——呼吸。然而,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一生,注定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吸里栖息,即使我不断行走在呼吸逼指着的那条路上,故意不让自己的眼睛给呼吸的存在留出空隙。我的眼睛早已被行走的内容挤得满满当当的。我的意识,也被我思想的能动性所产生出来的自豪感,严严实实地占领着。这样一来,呼吸的意识就被我忽略,于是便习惯性地以为,我是地球的主人。不愿意听天由命的欲望,煽起了我滥用能动性的狂热冲动,不由自主。意识酿制的厄运,像海啸,厄尔尼诺,泥石流,酸雨,核辐射,资源枯竭,物种灭绝,土地沙漠化,似一群英国历史上一直流传着的恶魔杰克,纷纷举起锋利的刀,追我而来。在滥用能动性而制造出的荒诞合围中,我倒下了,像迪克森笔下的浑身呈鳞茎状的、布满红色血管的动物,从树上坠落一样。   坠落在这个倒霉的夏天,我才深刻领悟到,令我窒息般难受的闷热里,有许多的热分子,是由自己的无知举动制造出来的。莫名的烦躁从肌肤渗透到灵魂深处,灵感和激情被那些夏日的黄昏拖住,或者就干脆被彻底淹没。不停地喝水,出汗,虚脱。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坚持、挣扎、咒骂,都无济于事。遏制呼吸的网,越收越紧。恍惚中已经可以看到网眼狰狞的怪笑。我像一条入了网的鱼,除了接受干涸的命运,又有什么办法呢?锅边的鱼,哪一条不在愤怒、恐惧、祈祷,然后被剥去鳞甲,开膛破肚,它们的鳃还在抖动,但那不过是无用的内心风暴而已,不能掀起任何波澜。我已经可以看到锅,滚开的油,我的皮肤变热、发烫。红烧?油炸?浇汁?一切不由我决定。清澈如泉水的呼吸,你在哪里?   我很滑稽,是的。我常常认为,我呼吸的空气是无边无垠的,因为我看不见它的边缘。这实在不能够怪罪于夜色,也不能够怪罪于我没有鸟儿那样一双飞翔的翅膀。而实际的情况是,大气层不过是薄薄一层蓝色的、半透明的毯子,覆盖着我们这个行星。我那滑稽认识的问题出在哪里呢?问遍驻足在我眼帘内的物象光影,都说不知道。当自己在一本书里读到“迷己逐物”时,我才突然省得问题出在了我的身上,问题就在我的血液里。呼吸一次次提醒我,我不屑,呼吸也就懒得再提醒我了。   会思想、会制造东西的动物——我,就坐在周围有嗡嗡作响的机器,用意识表达出来的高楼大厦,还有被驯服而俯首称臣的猫、狗、牛、羊、马等一大帮动物簇拥的中间,继续用自以为是的哲学和工程技术,掠夺自然资源。占有者为之兴高采烈,未占有者为之垂头丧气。于是,争斗不可避免地发生。诋毁,诽谤,漫骂,掠夺,倾轧,殴打直至战争。舆论,道德,良知谴责,行为规范甚至法律,时常显得软弱无力。这时候的呼吸,像一名观众,静立在戏台的某一隅,用冷冷的目光,毫不经意地打量着戏台上纷乱的情形,偶尔才从兜里掏出枪,瞄准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发射一枚子弹,令中枪者冷静下来,退出戏台。估计我就中了这一枪,要不我怎么总是能够听见,随呼吸进出鼻腔的气流里,有释迦牟尼、耶稣、摩西、穆罕默德的话语,以及各位先哲大贤苍茫叩问的声音呢?想想就觉得很悲剧,中枪之后,才与呼吸知遇。如果一枪就毙命,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人的确一直会适应环境,但若继续破坏地球环境,所要被迫适应的,恐怕远远超过人类在历史上所曾适应过的任何事情。不关注自己的呼吸,结果必然是这样的。不难想象,我漠视呼吸的时候,呼吸也在漠视我,这就如同我用激情敲打地球的时候,地球会在我不经意间,用类似呼吸的脉搏,敲打我生存的边缘,让我一不留神就失去了春天和夏天。那个时候,我在物质掠夺上获得的一点点收获,虽然看似一种进步,但我呼吸的存在基础都没有了,还有自豪的存在价值和基础吗?   不能够再说了。再说,我不仅羞愧,必然还会遗憾和悔恨。   唉,之前我若时时能够听见我的呼吸,该有多好。我想,如果之前我就留一只眼睛给呼吸,我就不会到了今天,才发现把呼吸放在手心里,含在嘴中,或者搁在内心最重要的部位,才会让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唇边挂出一丝笑容,在没有污染的梦境里,像孩儿般再也不想醒来了。是的,不想醒来了。然而,我现在的情形是,头发花白了,睡不着了,期盼复归于孩童酣睡状态的想象,已经凋萎成了一条灰色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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