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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母亲的“福”气

2022-01-09抒情散文青衫子
我相信,一定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以几何级的速度扩散氤氲着,将屋中的一切包裹其中、浸洇其里,包括那枚硬币。屋子是旧屋,屋内陈设大多也是旧的,连同墙上挂着的家堂和先人镜像。在一系列“旧”物衬托下,那枚硬币显得格外崭新,在灯光下发出些微亮光。……
  我相信,一定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以几何级的速度扩散氤氲着,将屋中的一切包裹其中、浸洇其里,包括那枚硬币。屋子是旧屋,屋内陈设大多也是旧的,连同墙上挂着的家堂和先人镜像。在一系列“旧”物衬托下,那枚硬币显得格外崭新,在灯光下发出些微亮光。
  硬币是母亲精心挑选的,为了去除大家关于钱不卫生的心理障碍,母亲事先将几枚硬币放进开水里煮了一个开锅,捞出来以后又用白酒消了毒,然后才被母亲喜笑颜开地包进水饺中,以承载新年的“福”气。
  巧的是,年三十晚上,母亲竟然第一个吃到了包在饺子中的硬币,而且是第一口就吃到了,从而理所当然地被家人认为有“福”。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嗡嗡声中,母亲略显羞涩与不安,像一个偶尔受到老师表扬的差学生,一种掺杂着尴尬意味的笑容从花镜后面流露出来,散布于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褶皱里。母亲把硬币吐出来,用清水洗干净,搁在靠近墙边的条几上,边咀嚼边掩饰道,咳,是碰巧了,碰巧的。对于母亲的微妙表现,父亲是熟悉的,在一旁以戏谑的手法对母亲给予善意的嘲弄和肯定。父亲冠于母亲头上的“老妈妈子”似乎从年龄层面上验证了母亲的不安,又从同一角度上肯定了“福”气于母亲的降临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父亲的戏谑让母亲心中的不安和尴尬得到暂时缓解,在那一刻,她似乎非常需要得到这种特殊方式的支持和肯定,这于她是重要的。
  作为母亲的儿子,我没有用语言向母亲表示祝贺,我不习惯于那种表达,不知道怎样将表达的内容通过称谓、语气和表情协调地呈现出来,如父亲那般亲切自然落落大方。无疑地,父亲的表达是相对得体的,妥当的,他就像是春晚节目中的主持人,善于捕捉每一个与年有关的小情节,将其作为一种必要的元素或是材料,辅之于自己的解读和引导,适宜地放大和扩展,以增加过年的气氛。父亲有这种敏感,有这种智慧,这种所谓的敏感和智慧更像是一种本能,虽然,在某些表达的细节呈现上略显粗俗,好在经过时日磨合,大家------特别是母亲,早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惯用方式,以默许的方式投出自己的赞成票。我举起酒杯,示意大家喝酒,以这种传统方式向母亲表示祝贺,向父亲表示赞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传递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善意。对于这种祝贺和赞许,相对于母亲,相对于其他人,父亲更容易领会,更容易传达贯彻,边举起酒杯附和,边召唤母亲坐到这边来。
  这边是男人席,坐着以父亲为首的家中的男人们。按照惯常的安排,那边是女人席,坐着以母亲为首的女人孩子们。男人们喝酒,女人孩子们喝饮料。酒是白酒,是这家男人们都喜欢喝的都习惯喝的也都能喝的,特别是父亲。在父亲看来,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喝点酒特别是白酒,似乎是不可理解喻的。白酒的辛辣绵醇像冬天户外的风,一次次地刮过父亲生命的年轮,浸入他的血管,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亢奋,激动,热血沸腾。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酒量也直线下降。在喝酒方面,母亲一直监视着父亲,劝他少喝,方式是多样的,有时甚至不惜冷战。现在,父亲向母亲发出了明确邀请,要母亲坐到男人席上来。这种邀请虽然似乎与“福”气于母亲的首先降临并无太大关系,但是依然得到了男人们的积极响应,于是,有给母亲腾地方搬椅子的,有给母亲找酒杯满酒的,大家向母亲表达了实实在在的诚意,同父亲一道,邀请母亲来喝一杯,为一年一度的年夜酒宴增加一些喜庆之气。在我看来,将母亲从女人席上邀请过来,似乎是向女人席上的女人孩子们说明,虽然她们日常对于母亲有着或多或少的忽略,但是这丝毫无法改变母亲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在这方面,男人们有着始终如一的意见和行动。
  母亲终于坐下来,坐到男人席上,身上系着蓝布围裙。在这个过程中间,她一直推脱说不喝不喝,说喝了上不来气。后来终于架不住男人们的殷劝,无可奈何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母亲的加入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她饮过一小口酒咳嗽几声之后,男人们的注意力渐渐分散了,继续喝酒吃菜,就着灯光的黄晕和香火的烟气说些温暖的闲话。在那一刻,母亲似乎又回归了一个女人的角色,在男人堆里变得不太重要起来,即使她刚刚才有了“福”气的降临。在父亲和儿子们面前,母亲似乎从来都是配角。现在,她像那枚被搁在条山几上的硬币一样,似乎显得有些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作为配角,她小心体察着男人席上每一个男人的表情和说辞,接些无关紧要的话茬,将自己认为好吃的菜往男人们面前推,劝着多吃菜,别剩下,看到某一个男人杯里没酒了,就急忙提示父亲问瓶里还有没有,快倒上。对于她放纵男人们喝酒的反常表现,女人席上的女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是都在急于寻找另外的“福”气一时顾不过来,或是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糊了嘴,噤了声。
  男人席紧挨着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祭祀用品,一只新买的香炉里堆满了香灰。母亲从一边的香把中抽出三只香,用打火机点燃了,小心地插在香炉里。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男人们正借着白酒的辛辣绵醇沉浸在某个可有可无的话题里。那个话题的内容似乎与母亲的“福”气无关,又似乎与母亲的“福”气息息相关。在这样的时刻,母亲的“福”气像是刚刚燃过的一只只香,悄无声息地燃烧着,熏陶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家堂上的先人们。当然了,这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我作为一个儿子的自以为是。在这个年夜,我以自己的方式猜度着母亲的“福”气,猜度着与母亲的“福”气远近相关的一些人事。那些猜度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渺渺升腾的香烟,像相框中一张张凝固的脸,像家堂中一个个静止的名字。那些香烟是敬给那些脸那些名字的,那些脸和名字象征着祖先,象征着一家人的精神图腾,象征着一家人借了香火的传承齐聚一堂共享天伦。不可或缺的,这里面必然包括了首先降临于母亲身上的“福”气。
  八仙桌紧挨着条山几,条山几后面的墙面上挂着家堂,家堂旁边挂着先人的画像和照片。这些摆设在祭品的烘托下,在香火烟味的熏陶中,将人置入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场景中。作为这种场景的重要组成部分,敬天地的神位被摆在院门外北墙底下,父亲将半张黄裱纸贴在墙上,上面写着天地之位,前面摆着简单搭成的香案,上面燃着香火。每次上供都要先将刚煮好的饺子放在天地之位前,敬过天地之后才能敬祖先。敬天地敬祖先一般都是男人们的事,不需女人插手,可是我发现母亲也在家堂前磕了三个头,表示自己对于祖先的敬重。母亲在磕头的时候,她的“福”气还没有降临。那枚承载着“福”气的硬币还悄悄躲在某一只水饺中,面门紧闭,等待着某个有“福”之人的偶然叩咬。果然地,母亲煮完最后一锅饺子,揣着一身的疲惫与喜悦,坐在女人席上,一边问着大家饺子的咸淡,一边夹起一只饺子咬了一口,然后向大家宣布“福”气的降临。我不是母亲,不知道她在那一刻的真实想法,可是我猜度那一刻母亲在内心深处定然有着隐隐的喜欢,可是按照自己惯常的表现,特别是自己做了婆婆当了奶奶之后,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不意得来的这份欣喜悄然隐藏起来,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母亲对于自己这种“福”气的降临归因何处,是祖先的眷顾?上天的怜悯?或是一年劳苦之后的苦尽甘来、修成正果?不得而知。那些疑惑和不解像是香炉中悄悄燃着的香火,在不经意间就断了,没了下文。
  吃饭前,作为学校布置的一项社会调查作业,读大学的侄女向母亲问询她关于养老方面的调查问卷,在那些调查选项面前,母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的养老问题该归结于家庭还是社会,不知道自己应该将希望寄托于子女还是社区。这于她一个农村老妪是惶恐的,无助的。在家人的一片哄笑声中,我读出了母亲的不安与苦涩,读出了一个典型农民的关于“福”气的期盼。这是一篇传统文章,是一篇社会大文章,以母亲现今的资历和境况,母亲有些难以应付,无法给出满意的答卷。
  母亲识字不多,仅读到小学三年级。由于家中子女多生活负担重,小时候被送了人,经历了离亲之苦与灾年之难。那些经历那些苦楚不是一篇文章两篇文章能够囊括的。那些句读经历了时日的艰辛和风雨的浸洗,早已经将母亲的心变得麻木了,淡然了。可是依照我对于母亲的了解,母亲的心中定是有文章的。多数时候,那些文章被母亲隐在心里,写了擦,擦了写,然后在某些独处的时刻一个人静静咀嚼每一个章节每一句话的味道。这种咀嚼时而是苦的,时而是甜的,甜苦之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成家立业,踟踽前行,母亲一天天变得腰身臃肿、苍老萎顿,曾经的芳华一去不再付水东流,像是一截陡然间没了下文的香灰断焚。在这个过程中间,母亲经历了重重变化,层层波折,那些变化和波折有些可以言明,有些不可言明,像天空中的浮云,来则来之,去则去之,激不起些许像样的波澜。曾经的棱角、火气和热情被慢慢削减了,她从一个俏龄女子变成一位普通村妇,继而变成一个几欲失却女性体征的老妪。这种演变是渐进的,多向的,像云朵的变幻,像春雨的潜入,像梦的遗失,像不经意间残破了的窗户纸。这种演变一次次地改变着母亲,也一次次地坚定着母亲,坚定着母亲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信念。那些信念有许多,有与人同的,有与人异的,同异之间,必然不会消却关于“福”气降临的期盼。那些期盼平时藏在心中,化为一尘一土一餐一食一颦一笑,到了年节,那些期盼便随着某种仪式的进行,化为院墙上张贴的春联、福字,化为缭绕的香烟、虔诚的叩拜,化为酒的辛辣绵醇、“福”气之门的殷殷待叩。在这种盼望的过程中,我不知道母亲是得望多还是失望多,如果非要让我判断的话,应该是失望更多一些罢,否则母亲不会迷信一般在饺子中悄悄包上几枚硬币,来验证关于“福”气降临的某些乩言。可是在许多时候,母亲是矛盾的,当“福”气降临到她自己身上时,她似乎有些慌乱,似乎怀疑“福”气于自身的降临。相对于自身,母亲更愿意将这种“福”气降临的机会让给家人,让给孩子们。这于她是重要的。
  酒宴接近尾声,母亲悄悄将自己酒杯中的酒倒给我,去给男人们端热好的饺子。面对着饺子的蒸腾热气,我将杯中酒干了,夹起一只饺子咬了一口,然后吐出一枚同样的硬币。那一刻,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4-2-10 11:18 编辑 ] 而且, 开水, 老妈妈, 清水, 心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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