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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洪平

2020-09-24叙事散文袁光熙
“叛徒”洪平“打到大叛徒洪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洪平滚出来!”1967年4月的一天,上千名造反派战士聚集在下关人民街街头,震耳欲聋的喊声、口号声回响在地委大院。在群众的呼喊声中,在群
  
“叛徒”洪平

  “打到大叛徒洪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洪平滚出来!”1967年4月的一天,上千名造反派战士聚集在下关人民街街头,震耳欲聋的喊声、口号声回响在地委大院。
  在群众的呼喊声中,在群情激愤下,一个身穿旧军装,身材不高,脸色腊黄,面部略带浮肿的中年男子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他就是洪平,可谁也不认识他,仍在继续高喊:“洪平滚出来!”直到有人认出洪平,大家才涌上前去,开了个现场批斗大会。幸好当时在云南边疆,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还起作用,因此虽然批斗大会慷慨激昂,但只是触及灵魂,而没有触及皮肉,洪平没有受皮肉之苦。要是放在后来,不说当场打死,至少头破血流,躺上几个月。最后造反派满怀胜利的喜悦,一哄而散。随即,曾经将洪平捧为革命领导干部,以此为荣,并由此威风八面的大理地委机关造反团,发表声明,承认错误,宣布与叛徒洪平彻底划清界线。
  这是下关文化大革命取得的一个重大成果,揪出了隐藏在地委领导机关内的地委宣传部部长——叛徒洪平。
  只有极个别人知道,在这事件中起到关键作用,查清洪平叛徒身份的人竟然是我,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学生,普通的红卫兵战士。
  事情还得从串联返乡之后说起。经历了文革初期所受的迫害,见识了省外轰轰烈烈的文革风暴,回到家乡,参加了本校的造反派组织秋收起义军,对如何参与文化大革命,我进行了思索。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忠诚,使我必须响应“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但我又对打打杀杀,大字报、大批判、大辩论不感兴趣。该做些什么呢?我想到“16条”明确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是否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则要靠事实说话,要调查研究,于是,我选择了做干部调查工作。
  从何处入手呢?我原想从前地委书记郑刚身上打开突破口,但被告知已有人从事调查,并掌握了相当的材料,我被迫另找出路。这时秋收起义军头头阿勇对我说:“你可以考虑查查洪平的问题,”
  一句话提醒了我。洪平年富力强,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中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问题,因此地委机关造反团抢先将他捧了出来,称为革命领导干部,作为该组织的金字招牌,因此气势大振,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但洪平在军队的历史却无人所知,难保没有问题。我决定先找他探探底,经过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出乎我的意料,作为革命领导干部,并得到群众组织拥载的洪平,并没有一副高高在上,志得意满的神态,也没有对我这个小小红卫兵不屑一顾。他满脸谦和,就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文革的伟大意义、反修防修,侃侃而谈。交谈中,我不经意地提出:“请谈谈你的简历。”他脸色立即变了,但很快镇定下来,不以为然地说:“我的历史组织上很清楚,我没有必要回答。”这更增加了我的怀疑。而且他在交谈中透露,他十五岁就参加革命,凭他的能力水平,应该有更高的职务,不该只是个处级干部。而且在没有犯错误的情况下,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说明他很可能有历史问题,才不受重用,于是我决定从查洪平的历史入手。
  要查洪平的历史档案,谈何容易,洪平是省管干部,连地委机关的干部都查不到,我一个青年学生,从何下手,要到部队去查,更是如上青天。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天赐良机,天津南开大学“揪叛徒战斗兵团”来到大理,他们手中有中央文革的上方宝剑,可以查任何干部的历史档案。真是天助我也!我在他们下榻的洱海宾馆找到一位负责人,说出了我心中的怀疑,请他们查阅洪平的档案。他高兴地说:“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使命,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我们马上去查。”“揪叛徒战斗兵团”果然神通广大,第二天,我如约到来,那位负责人兴奋地告诉我:“查到了,你的怀疑没错,洪平确实是叛徒。”接着简要告诉我从档案上查到的洪平叛变情节。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洪平在山西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决死队,在一次和国民党军队的冲突中,洪平被俘,之后便加入国民党,在国民党军队中如鱼得水,一路晋升,直至连级干部。
  我立即将这一宝贵信息报告阿勇,揭露洪平是叛徒的大字报迅速出现在下关街头,在风城下关有如一枚重磅炸弹爆炸开来,于是便出现了开头发生的一幕。
  叛徒洪平揪出之后,以秋收起义军为首的造反派声势大振,如日中天,威风一时的地委机关造反团被戴上了“保皇派”的帽子,名声狼藉,一蹶不振。几天后的四月20日,各单位造反派在灯光球场召开大会,成立了下关“四二0”联络总站。不久,另一些造反派,包括地委机关造反团,宣布成立另一组织——“大联合”,下关文革中的两大派由此形成。
  首次出手便初战告捷,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成果,奠定了我在干部调查中的地位,我在欣喜激动之余,不禁有些飘飘然。但生性谨慎的我,在暗自高兴的同时,并没有忘乎所以,四处张扬,而是埋头工作,深入对州市领导干部进行调查。我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明智之举,使我在几个月以后,在震惊全国的下关“1.16”武斗中,被对立面炮派“大联合”抓获,关押半个多月,对方虽有怀疑,但始终摸不清我的真实身份,而免于一死,得以安然脱险。
  在文革的一段时期内,我是州市领导家中的常客,我经常出入地委机关大院,甚至省委、省政府大院、省军区、昆明军区都留下了我的身影。我查明了地委书记邵风的所谓自首变节问题,搞清了州长欧根的“吹捧蒋介石文章”事件。在调查了解干部情况的同时,在与这些处于受批判地位的“当权派”相处中,我既没有造反派红卫兵在“走资派”前的不可一世,咄咄逼人,也没有普通群众在领导面前的毕恭毕敬,谨小慎微,而是与他们以诚相待,平等相处,促膝谈心,友好往来。在调查了解情况的同时,做团结“教育”工作。
  这天,我从州长欧根家出来,看时间还早,忽生一念,想到洪平家看看。我想他作为叛徒被揪出来以后,威风扫地,颜面无光,一定萎靡不振,面容憔悴,精神恍惚,惶惶不可终日。谁知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举止优雅,气定神闲,一副养尊处优的摸样。
  交谈几句,发现他除了没有侃侃而谈反修防修,其神态、表情与他作为革命领导干部最得意,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之时,竟没有什么两样。面对作为造反派的我,沉稳从容,不卑不亢,我不由得钦佩他坚强的神经,过人的心理素质。
  后来因为了解其他干部的问题,我又几次找到洪平。他对我提出的问题,总是实事求是地回答,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隐瞒也不捏造夸大。要他写材料,提起笔来,毫不思索,一挥而就。拿来一看,字迹潇洒奔放,文笔清晰流畅,叙事清楚准确,不用作任何修改,就是一篇好文章。我不禁有些奇怪和惋惜,这样的人怎么成为了叛徒呢?既然成为了叛徒,又怎么又回到革命队伍来呢?
  两人熟悉以后,在一次交谈中,我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洪平沉默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对我讲述了那段苦涩而难以诉说的往事。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年仅15岁的洪平怀着抗日救国的激情,在山西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决死队,与日军作战。由于蒋介石不愿共产党力量在抗日战争中发展壮大,有意制造摩擦。一年后,洪平所在的部队与国民党军队发生冲突,洪平受伤被俘。因为决死队名义上归国民党阎锡山领导,年轻的洪平认为只要是抗日,在哪里都是一样,就和其他被俘的决死队战士一起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因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又有点文化,被提升为副连长,并加入国民党。后来一位中共地下党员进入了洪平所在的连队,在他的宣传教育下,洪平放弃了在国民党军队的大好前途,毅然率领部分士兵反正,重新加入八路军。他能文能武,几十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为党和人民做了不少工作,未犯过什么错误。可是因为那段历史,不受重用,升迁缓慢,这就是他至今仍是处级干部,并由军队转业到地方的主要原因。
  我问:“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讲明呢?”洪平平静地说:“我的事组织已作过结论,是一般历史问题。但在文革这种形势和情绪下,是不可能说清楚的,但我相信组织,相信历史会还我一个客观公正的结论。”听到这些,我沉默了,心里掀起了波涛。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大环境中,没有出卖组织和同志,仅仅转入到国民党军队内,参加抗日,能算是叛徒吗?当时的国共之间是友非敌,到国民党方面去,能说是叛变吗?何况他当时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怎能看清当时极其复杂的国共两党关系,预料到两党关系之后的演变。更何况他能自愿回到共产党方面来的,其问题已经组织调查,作了结论,怎么能当作叛徒对待呢?
  但又正如他所说得那样,在文革这种形势和情绪下,是不可能说清楚的,我的父亲抗战期间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肃反审干时已作过结论,文革中照样挨整,我找谁说理去?
  在调查洪平问题的时候,“揪叛徒战斗兵团”只对我说了他成为叛徒的事,却没有提到当时的背景和整个来龙去脉,而我急于立功,也没有细问,就迅速公开,使他背上了叛徒的恶名,也许历史将证明,我冤枉了一个好人。
  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形成巨大的压力。我终于忍不住了,这一天,我告诉洪平,他的叛徒问题是我查出来的。说完这话,我准备迎接他鄙夷的目光和愤怒的指责。想不到他却坦然地笑了,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你第一次找我谈话,我就预感到了,纸包不住火。老实说,我还要感谢你那么早就把我揪出来,使我早早脱离了两派的争斗,成为无人问津的死老虎。如果我的问题现在才被揭露,我不死也要脱层皮,哪能过得这样逍遥自在。”这几句温暖豁达的话语,宛如一股春风,吹散了我心头的阴霾。
  原来洪平被揪出以后,成了一只“死老虎”,对造反派来说,他既没有再踏上一只脚的必要,也没有团结争取的可能,谁也不把他放在心上,连批斗“走资派”都懒得叫上他。于是不论斗争怎样激烈,洪平都落在空处,成为一个死角,无人问津,使他过上了难得的好日子。
  以后的事实也证实洪平的看法,文革中,不少干部陷入到两派的争斗中,一派要保,另一派就拼命地打。结果“四二0”支持的州长欧根,在“1.16”事件中被关进临时监狱,被人用钳子夹住鼻子,疼得昏死过去。一些支持炮派的干部参加了武斗,事后被打为“国民党复仇军”,整得死去活来。其中地委副书记吉其祥更是被打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几乎丧命。
  从那以后,我到洪平家中的次数更多了。他住在地委大院的二楼,坐北向南,常常可以沐浴到灿烂的阳光。
  我们的交谈日益自然而深入,文革的话题已被抛开,谈及了文学和艺术、历史与科技、趣闻和人生。渐渐地,我们的关系变了,在我眼中,洪平已不再是什么人人痛恨,遗臭万年的叛徒,而是一个饱经风霜,谦和友善,有能力有水平的领导干部。我在他眼里则是一个在那疯狂的年代里,在险恶的处境中唯一能理解他,支持他,友好平等相待的忘年交。我们之间产生了深厚的友情,但都默默地埋藏在彼此的心里。
  随着两派争斗的加剧和武斗的升级,特别是惨烈的下关“1.16”武斗的出现,我与洪平见面的机会减少了。我忙于转移一些要保护的干部,调查武斗中的杀人凶手,调查部分干部参加武斗的问题。等我分过神来去见洪平的时候,那间温馨的小屋早已人去楼空,虽多方打听,竟无人知道他的下落,似乎在许多人的心中,已经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几许自责,几分伤感,一份失落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从农村返城以后,我到下关二中工作。1975年,我前往楚雄开会,听说洪平在这里任州教育局副局长,这是与他相逢的绝佳机会。我兴致勃勃,抽空去找他,一路想象着两人见面,畅叙友情的欢乐场景。可惜不巧,他下乡去了,待他返回,会议早已结束,我已离开楚雄。几年以后,洪平受到重用,调省内某重点大学任党委书记,成为正厅级领导干部。我本可借上昆明出差的机会轻松地找到他,可是两人地位的巨大差距成了隔断我们友谊的鸿沟,我放弃了这一想法,永远失去了与他相见的机会。
  几十年过去了,1922年出生的洪平已是90岁高龄,不知他是否还在世。如果健在,他一定记得他在下关文革中那段难忘的经历,但不知他还是否记得那个在他特殊的处境中,曾给他带来伤害,又能理解他,支持他,与他建立了独特友情的青年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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