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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无法逃逸的除算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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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无法逃逸的除算
              文/李新文
   

     日头半落不落,拉长了我回家的身影。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时间与我的脚步形成一种对照。
     沿途的房子,或龇牙咧嘴,或被夷为平地,以异样的方式迎接我的到来。拐过一道弯,顺坡而下。万没想到,我家的老屋也躺成了空落的状态——先前青砖灰瓦、大木架梁的轮廓“呼啦”一下不见了,像一棵大树突然被风折断,訇然倒塌。空阔的地面上,几堵积满灰尘的墙脚根裸在天空下,贴着断砖大口的喘着气儿,仿佛不愿接受征收被拆的事实。还有风,也在瓦砾间打着圈儿,似在讲述这无言的结局。稍稍规整的青砖被移到一边,码成一个个墩子。夕阳一照,烟熏火燎的气息直往外冒。与我一同前来的朋友却说,这是遗产,得好好收藏。看得出,他不像在开玩笑,并露出一脸的严肃。我在砖墩间晃动,神色迟疑,说不出其中的滋味。只觉得,我的身体在一段悠长的岁月里穿行。竖着耳朵,能依稀听清不少脚步在走动,也能闻得到一股浓烈的烟火气息。这一刻,我的血液加快了流速,而脚步却缓慢下来,几乎是慢吞吞的,生怕一眨眼剩下的砖头也不见了。断墙、残瓦、夕阳、寒风,这些冷色的词儿一齐踊进我的脑海,无法招架。这就是我祖辈的生命发源地吗?是我曾经下榻过的老屋吗?我忍不住如此喃喃自问。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在一块砖头上发现一行字迹:咸丰元年制。拂去灰尘,用手抚摸,仍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似乎祖辈的呼吸与体温还存在着,质朴、温和、坚韧,成了每块青砖的代名词。
    咸丰元年是哪一年呢?一查才知是1851年。依照这个年份推算,至少与我曾祖父的年龄相当。在我们那儿曾祖父又叫太爷,尽管从我出生到现在都没见上他一面,更无法在梦里同他相遇,但从对门山上尚末拆迁的祖坟来看,他是个挺节俭的人。太爷的坟不大,远远看来,像个土包,坟前垒着用简单的加法计算也不过一米来高并长满苔藓的青砖,连个墓碑也没有。除此之外,便是一墓的柴草与柴草的影子。我想象不出他生前的模样,大概同所有庄稼人一样身着粗布大衣或蓑衣草鞋吧。但我爹一口咬定祖上的老屋是太爷一手一脚造下的,语气坚定得有些固执。还别不信,那天傍晚,他在地坪里翻着一本发黄的东西。我走近一瞄,才知是家谱,一页页发黄的纸上躺着一个个名字。轮到我去翻时,不料从记载太爷那页的夹层里掉下一块暗黄的纸片,写着一些绳头小楷,虽内容不多,却是他生前制作青砖的记录。不由暗想,人的一生太有趣,年壮时总在竭尽全力添置家业、扩大生产规模,到头来却又在孑然里了却一生。此刻,我攥着的小纸片,无疑是他劳作的日志,更是一个家族存在的理由——
                       
             上篇  质朴温和的被除数
   
     {元年仲春朔日,无风,日大如斗。拌泥数,牛挪人移,以作青砖。}
      不用说,我家的老屋聚焦在1851年这个时间点上。仲春朔日,三月份的头一天。是个好日子,天地间没有风,太阳静静照着,把世间万物和人的心思养得透亮亮的。这个日子,我太爷开始了他一生中极有意义的构想——盖一栋青砖到脊的瓦屋。
    我们那儿的房子大多是砖木结构,一看,给人一股质朴温和的感觉。但不知乡人为何把制作青砖喊做拌砖,似乎一个“拌”字充满了阳刚之气。第一道工序自然是挖泥,然后牵了耕牛打着圈儿踩作。
    倏然,我的眼前展开一个画面:一条汉子拿着镰刀往稻田里一站,腰一躬,把越了一冬的禾茬儿悉数剔除,“哧哧嚓嚓”的声音流了一地。然后拢成一堆烧了。刹那间,蓝烟儿飘成一抹动景。接着,铁锹儿咯噔一响,往泥里一沉,又向上一掀,出现了一个弧,泥块儿也成了一个弧。好闻的泥香喷出来,熏得蜻蜓半飞不飞。锹与阳光交织的时间里,泥儿慢慢堆高了,码宽了。我太祖母也没闲着,用木桶去溪边打水,一溜碎步回来,瓢儿一泼,泥堆上晕染出不少好看的颜色。
    我爹说,这样的泥,劲足,气厚,黏性极好,最适合做青砖。一点不假,那天早上,我稍不留神陷进了门前枣树下整好的水田,两只脚儿嗖嗖往下沉,那股从泥土深处散发出来的湿润和舒坦,水汽似地钻进我的毛细孔,然后在体内汩汩流淌,化为一股绵绵不断的力量。这样的泥土盛产禾稼、树木和菜蔬,当然还盛产青砖。此刻,太爷的动作极有动感,电影一样映入枣树下那条老牛的瞳孔,又一下传到它的心里。牛有些激动,马上用哞声来回应。哞声,温热地道,呈直线在空气流。太爷心领神会,连忙去解綯儿,綯一解,牛撒开四蹄往前冲,似乎明白作泥造砖是件挺体面的事。这样想着,便上场了。深深踩一脚,拔出来,拔出一团浓香。牛打着圈儿移动,人也跟着移动,人与牛的神情一派悠然。一霎眼,泥块儿在牛蹄下大呻大唤,水汪汪的汁液冒出来,一泼一泼的冒,与阳光有了呼应。
    {逾二日,日暖天高,磊台数,作砖之声大作,声震旷野。}
       两天后,太阳挂在山顶,显示着它的从容。
    我家的稻田,正紧锣密鼓用磊起的高台,搭好的木板,搁置的砖匣、草木灰以及一块块端砖的木板儿、划泥的弹弓儿等等,丰富它的内涵。要说,拌砖是个默契的过程。所有的工序,牵线似的流动。和熟的泥用铲子铲出,放到案上。阳光正好,长方形的砖匣儿被打开,撒一把草木灰,又合上。然后抓起泥团,往匣子里奋力一砸,噗,泥浆儿、灰尘儿溅得满脸都是。太爷用袖子一抹,眼一眯,吹口气,使劲压了又压,便牢实了。又飞快取下攀着钢丝的竹弓儿往匣上一划,砖坯便出来了。这动作大开大合,连天光、地气、人声、欢笑和毕生的梦想也一股脑儿融入其中,汗水,和着阳光从额头一同落下来,滴在砖坯上,便与人的气味走在一起。端砖坯的女人,抓紧木板儿在田硬上拉成一道游走的风景。   
    娃儿们围上来,乐得屁颠屁颠。或许,那股兴奋一下传给花,传给草,传给了阳光与空气,一眨眼,村庄摇动起来。或许这气味又像一块胎记,一代代传下来,以至于我一想到这个场景,不由自主滋生出一股激动。
    {晦夜,大雨袭,损坯数,望而愁苦。}
       未烧制的砖坯儿,最怕雨淋。
    那夜突来的风雨雷电,把村庄搅得一片混乱。
    巨大的闪电光里,太爷箭一般射向晒砖场。
    风鞭、雨鞭,无可救药抽打着大地以及他光着的膀子。
    倒塌,倾坠,破碎,流失……成了此刻的关键词,融为天幕下的一种混响。
    天哪,天哪,我的坯呀——!雨幕里,太爷挥动的手臂与撕心裂肺的呼喊,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天问》。
    {七月流火,封窑启窑,铃声叮当,刀光闪烁,指血洒于砖,魂灵匝现。}
       砖窑站在村子南边,像个巨大的生命场。
    太阳神高高站着,面带微笑,俯视人类和村庄。我太爷的手指在阳光里晃,掐算着烧窑的日期。忽而眼睛一亮,在皇历上锁定一行字:农历七月初八,大吉,行止皆宜。于是,请来左邻右舍将一担担补制晒好的砖坯儿挑入窑洞,绕着圈儿码好,脚片子甩得空气一个劲的晃。不一会,铜铃大响,男女老少自觉走开,谁都晓得是在请窑神。女人远远站着,看。据说她们身上阴气重,若惊了神,一窑的货便废了。这说道,我一直没弄明白。
    窑神,在铃声里飞进了窑洞,端坐在不可知的地方。窑神一来,可封口了。大师傅连忙用草砖砌上,但留了个碗大的眼,出气。哦,砖窑也是有生命的,要呼吸。
    太爷不光农活做得利索,还是烧窑的好手。这会儿,点了把稻草,往窑灶里一塞,即刻,满洞的柴火轰轰隆隆的烧,呼呼烈烈的响。烟雾里,不觉出现一个大屋的轮廓,接着是鸡鸣犬吠、人喊牛哞……显然,这是他憧憬多年的影像。窑,一烧一七。到了第六天,防止把砖烧老,他大喊一嗓子:上水。于是,邻帮在溪水与窑顶之间匆匆来回。砖儿吃了水,炽烈的热度悄悄敛入体内,颜色慢慢变青。我老在想,那个充满梦幻的有着涅槃新生的场景一定很美。也才明白,土地上的青砖,都是水土与烟火的融合,更是心血、汗水和智慧的提升。
    七天一过,开窑了。地坪上摆着香案果品和刀。刀光儿一闪,拉近了从阳光到砖窑的距离。铃声咣当,汉子齐齐跪下,磕头,磕得像某种精神图腾。这带有浓烈的巫文化气息里,我太爷敞开嘴大喊:开窑啦——!震耳的嗓音穿透阳光,激起无数空空的回声。取过刀,倚在窑口朝中指一划,一撮鲜红的血滴向窑内,哧啦啦的响。浸了血的砖儿便有了生命和灵魂。打开窑,砖儿往地上一码,一墩挨着一墩,像大军集结;敲一下,嘡嘡响,有着金属的质地。人在砖墩间移动,古铜的肌肤与砖儿的青色映衬着,成了土地上朴实的生命色彩。
     {元年冬,日煦风和。屋起封顶,上大木,诵《判梁词》,音绕三匝。}
      冬阳把屋脊照得一片温暖时,要上梁了。系着红绸和麻绳的主梁伸长耳朵,等待爆竹来临。太爷站在屋子中央,被浓烈的青砖气息包裹着,额头发亮。凝神屏气里,人们看见他叭啦一下跪在家神位前向天地磕头。那动作,有着佛教圣徒般的虔诚。不一会,炮声大作,蓝烟儿蹿上屋顶,幻化作一朵白云。突然,站在屋脊上的木匠大喊:祖师爷降临了,降临了。然后身一挺,嘴一张,上演“判梁”的剧目——主梁主梁啊,生在何处?长在何方?……音调儿极有韵致,听得太爷的胸腔哗啦作响,似有参天大木从心原上长出。半晌,词儿戛然而止,太爷手一挥,长喊,起——!一根根杉木檩子沿着青砖磊起的方向缓缓拉上屋顶。横着一架,就有了一个家业的气象,也成为他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总和,即便作为一道演算题的被除数也分量不轻。
                  
             中篇   变幻莫测的除数
      大木架梁,青砖到脊……无疑是太爷身分的象征。
      而我,对他的形貌只能凭借爹和堂叔公的叙述展开想象。堂叔公老得眉毛胡子全白了,像一棵冬茅草絮,风一吹,皱纹和年龄撒落一地。那天傍晚,他坐在地坪上张开皱巴巴的嘴皮说,你太爷了不得,虎背熊腰,咬一箩谷米上楼,气不喘,脚不晃。整天趴在田地里做东做西,狠不得用一根竹篙把太阳撑住。我听得耳朵发直,浑身的毛细孔充满了敬佩。他又说你太爷烧出的青砖,那火色,啧、啧,到了家……这遥不可及的影像,像个故事或一段传说。我曾努力搜寻这身分的实证,但很快失望了,除家谱上躺着一个叫“李佳玉”的名字,整个住场没留下他任何蛛丝蚂迹,能证明他的存在,是这苍桑的瓦屋以及每年一次给他上坟的爆竹。
    瓦屋坐东向西,家神位、天井、木楼什么的一样不少,整个儿一副耕作人家的样子。如果细心打量,你感觉得到一块块青砖吐着平和的气息,还能从砖缝中看见一条条笔直的石灰印子,仿佛刻在时间里的经络。站在墙边望那天井,阳光从高处落下来,看得见不紧不慢的速度和悠闲的心情。甚至看久了,你骤然觉得那由瓦檐勾勒而成的长方形天井,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一个家族连通天地宇宙的呼吸通道。
    可这影像很长一段时间与我扯不上关系。从我降临人间的那一刻起,爹娘以及我们兄妹6口蜗在老屋后边的泥坯草房里。草屋大小三间,仅一扇小木门与其沟通。我幼年的时光便被这小木门上的门槛阻隔着,圈在窄小的空间里无法突围。那时节,大集体的号子喊得风生水起,一到上午屋子空荡荡的——所有的劳力都出工了,只剩下一个坐枷和蹲在坐枷里的我,守着那分空寂。坐枷站在门槛内,与外面的空气、阳光和景物隔着很远的距离。爹娘一走,一种叫孤单的东西,虫子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我爬过来,呼的一下钻进体内,并无限制的扩大,至使我无所适从。巨大的落寞里,我只能用啼哭和眼泪来抒发内心的迷茫,或用一泡屎尿表达我的抗议,直到把嗓子哭咽了身体哭累了才呼呼入睡。不知我的哭声太爷听见没有?也许他站在哪个角落眯着眼在笑吧,说不定还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中午收工回来,爹娘见我一副邋遢的样子,少不了一番数落与清洗,而后又把我重新塞进坐枷,被牢固的圈定着。我不知他们为何不把我放到宽展的老屋,是不是别有用心。我用细小的眼睛亲眼目睹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猫伢坐在天井旁用瓦片在地上画出一道道印痕,好像在画什么有趣的图案,要不倚在墙边伸开手指数着一块块青砖,那种自在的样子,让我羡慕得直哭。我的哭声果然响亮起来,呈放射型传播。堂叔公见了,却敞开一只老嗓子骂,哭,哭,哭,哭死啊。我被他的骂声怔住了,只好含着呜呜的余音去看爹,他却站在灶门口一言不发,像被谁捏着了喉咙。
     我不懂大人的心思,更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当我长到离开坐枷的年龄时,我的眼睛分明告诉我老屋的左边住着堂叔公,右边做了集体仓库。稍远一点,则是地坪。总之,进入我家的草房得跨过半尺高的大门槛,然后逐一穿过皮楼、天井、上堂屋等诸多路径。堂屋很少空着,一边放着队里的犁耙农具,太阳一照,射出参差不一的影子贴在墙上,似要把一块块青砖刺破,砖儿却沉默着,毫不理会。另一边的墙璧上画着纵横交错的工分表格,写满劳力的姓名和出工次数。一个个方格里,仿佛踊动着无数脑袋。仔细看来,像一张密织着的大网。上学后,我才看清爹娘的名字排在最后,出工次数最多,而我家每次分到的口粮却别人少。由此,我疑心爹娘的劳动价值与劳动频率成反比,抑或在做减法。我瞪大眼睛疑视良久,发现不少青砖也被一条条人为的墨线勒得很紧,似乎喘不过气来。
    仓库的门经常关闭着,成了封着的世界,只有发放粮食时才慢慢打开。那天下午,我贴着西边射过来的阳光蹲在地下,默默看着仓库门上拼着的木板一块块启下来,恍若打开一扇希望的天窗。冷不丁地,看见许多脚儿伴随着箩筐扁担的影子从大门口踊了进来,一下密集得像片森林。那会儿,你会发觉这个世界其实很小,并由无数双脚儿组成,还那么拥挤。仿佛,那些脚儿全在朝着吃喝的方向迈进,争先恐后的样子,让人眼花缭乱。而此刻,我看见爹的脚站得远远的,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挡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爹的遭遇比我幼时跨不过那道门槛好不了多少。
    或许,世上的门关闭与打开只是一种形式,但许多与门有关的东西隐在时间里,凭肉眼无法看清。
    爹内心的那个门也关闭着。他每天清早拿着一根牛鞭搬一把锄头出门,走向山那边的田地。回来,暮色总是走在他的前头,只好用一竿呛人的叶子烟引路。弄不清的是,他在田地里豁出命来的拼劲,是不是太爷的一脉相传。爹很少跟我说话,一进门,便沉着一张脸取下木桶去溪边挑水,要不朴刀一拿咚咚嚓嚓剁着猪食。晚饭时,他埋着头扒饭,让桌子上的南爪红薯也感到寂寞。有时冷不丁地望我一眼,硬生生的抛来一句,做作业,否则小心老子的丁弓。我在这样的吼声里,饭碗一丢,赶紧去搬条凳,赶紧拿出书本,又赶紧在一闪一闪的煤油灯下写着“床铺大柜山石土田”之类的汉字。现在想来,我对汉字的敏感性多少与爹的吼声以及“赶紧”这个词有关。爹在少言寡语里打发着日子,以至我长大后也染上了这种沉默。可是,我对他的沉默充满悬念式的好奇,他越是不做声,我的好奇心越强,像扭上了一场拉锯战。如果不是那天早上因出工误了时辰被堂叔公骂得狗血喷头,掖在爹心里的秘密将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那晚,爹费了老大的劲才打开他的心门。他说,“土改”那年,我祖父因太爷留下来的一栋好屋和一片田地,被划成了“地主”,落了个被悉数瓜分、扫地出门的结局。起先我还有点吃惊,后来一想,住场田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算个啥呢。何况乡谚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万年。又反过来想,就箅从我太爷起一代代人在这土地上耕作,用省吃俭用的方式置田造屋,哪怕再多再多,也有统统消失的那一天。消失的,当然还有他们的生命。只是,这个过程家谱上看不到。瓦屋却活着,用一脸的倦意显示时光的不易。此外,我还从爹的口里得知,老得一片模糊的堂叔公压根与我家没半毛钱关系,是曾祖父从路上捡来的一条小命。恰恰这条命长大后,带头把养他的老屋给分了,好在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允许我爹在屋后的土墈边砌了三间草房,才不至于我的童年像蒲公英一样四处流浪。
    时间,叫人琢磨不透。
    不知怎地,几年后那装粮食的仓库连同谷子的余香,一并卖给了队长山猴子。一眼望去,并不像猴,倒像只狮子。嘴巴一张,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一双眼晴红通通的,叫人害怕。由此,我相信世上的人是有相的,据说有福相、善相、恶相、傻相、憨相与贼相之分。我敢肯定太爷的脸上长着一副善相,那种善,就像一口口青砖散发出来的气息。但此时的瓦屋却进来了两户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并占据着我的整个童年记忆。显然太爷没想到,更没想到他当年用青砖造下的瓦屋成了公共场所。
    屋前躺着一口池塘,说是太爷当年挖泥造砖后改成的,现在也不属我家的了。那天早上,鱼在水面上浮游,享受着夏的空气。娘说鱼是集体的,不能动。我却跟二弟悄悄在塘边打游击,兴奋得水波荡漾。忽然身后响起一串泼天大吼:“狗娘养的,天生不是好货。”骂声刻薄、坚硬,比刺眼的太阳还厉害。一刹那,我手里的木桶飞了起来,叭啦,跌进池塘,接着筲箕也被摔在地上,哐当一响。回头一瞄,才知是队长山猴子,两眼冲血的山猴子。我回敬他:猴子、猴子、猴子。呱啦,我的脸上起了五个手指印,并一个趔趄滚落池塘,溅起不少水花。那晚,我浑身高烧,尽说胡话。迷茫中,依稀听见娘从地坪跨进大门槛,穿过天井,走过堂屋,然后一步步靠近茅草屋里的水缸。边走边喊——回来么?回来么?爹紧跟着,一遍遍的回应:回来啰,回来啰——!那晚,招魂的声音化为一种带血的呼唤,飘满一个屋子。我的魂儿耍着性子在瓦屋里盘旋,然后顺着青砖延伸的方向慢慢移至草房,返回我的体内。
     挡不住的,却是瓦屋上飘出来的诱惑。薄暮时分,远远看见我家茅屋顶上升起了炊烟。风一吹,与青砖灰瓦融成一个整体,白白的颜色,悄然让人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温暖。我晓得娘在厨房弄晚饭了,肯定煮了不少香喷喷的南瓜红薯,又能填饱我早已空得发痛的胃囊。趁着亮回来,书包一放,趴在桌子旁胡乱逮上几碗,赶紧拖凳找椅写生字,一笔一画之间,便有了生态万物的气息。想必,这些字儿与我家的祖屋以及整个村庄有着不可知的秘密。否则,山猴子家的猫伢也不会在天井旁唱一嗓子“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曲了。兴奋的词儿蹿上梁檐,惊得宿巢的燕子唧唧唧地鸣叫。好在我终于能在老屋里走动了。站在堂屋中央,左瞄右瞄,弄不清哪块墙壁曾挂过太爷耕作后的蓑衣,哪处楼板曾堆放过他打下的谷子,哪些瓦片熏染过他的炊烟,更不知哪些青砖吸纳了他的中指血和粗重的呼吸……这些疑问与诱惑嗖的一下钻进我的胸腔,理也理不清。还有就是,夏天躺在堂屋中央的竹床上,仰望着从天井折射到瓦顶上的光斑,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不一会又消失了。或许,这变幻着的光里隐含着什么。
    时间,果真以魔术师的手段演变着一切。不久,山猴子死了,一遍遍作牛叫,老不断气。说是杀多了牛的缘故,牛魂附体。那年冬天,我亲眼目睹他把一条耕耘了大半生尚在养病的水牛给干掉了。他的眼睛鼓着,牙齿咬着,雪亮的刀光顺着他的眼神一闪,只一下,尖锐的刀刺破了牛的喉咙,一柱鲜红的血以悲伤的姿式冲向青天。牛抽搐着,喉咙一滚,流下两串晶莹的泪珠。不久,它那劳作了大半生的肉,带着体温的肉,叫全村的人给分了,酒杯一端,吃得满脸欢喜,充满无边的快意。那夜,我听见村庄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哞声,融为一种悲伤浩大的祭词,将夜空一一填满,让人久久不能入睡。不用说,山猴子是杀牛的老手,怪不得他进门的墙上时不时挂着一串牛肝牛肺,鲜红的血沿着青砖流下来,绘成一幅血色图案。这样的图案,假若被我太爷看见,不知作何感想。听说物极必反,这是真的吗?说来也怪,队长刚刚断气,那边的堂叔公也口吐白泡,双脚一撑,去了。照理是无疾而终,爹啥也没说,却把手朝头顶上的天一指,成了个凝固的镜头。这奇怪的动作,直到我长大后才弄明白。或许,天上真有一只神奇的眼睛在看着人间。第二年春天,爹东挪西借用2000元人民市将那在时间里穿越了很久的青砖瓦屋赎了回来,像偿还了一分欠得太久的夙债。他最大的愿望是在家神位前摆上八仙桌,美美吃上一顿饭,喝几杯谷酒。那年年关,他不光要我用大红纸写上“天地国亲师”的牌位,还在堂屋中央摆了一桌饭莱,酒杯一端,朝我们大喊:吃,吃,吃。这情景,不亚于一种庄严的仪式。
    对我来说,爹最初的想法是让我像太爷一样成为一个砖匠或烧窑师。但我死活不干,他一说我就跑,逃得远远的。我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喜欢吃新鲜饭。但不管怎样,我的生命里却有一段与砖有关的经历。那年我20岁,一头扎在离家20余里的湖滨砖厂。在这里,我见到了一生中最炽烈的阳光,以瀑布的姿势从空中泼洒下来,似要把远近的事物和人晒熟烤焦。窑场大得惊人,砖坯儿一长溜一长溜码着,像个浩大的兵阵,人往里面一站,小得像只甲壳虫。轰隆隆的压砖机把嘈杂、坚硬的声音传得很远,仿佛我全身的骨胳也随之在震荡。我用脏兮兮的手在压砖机下接过一车砖坯,牙一咬,使出狠劲往前挪,挪一下,摇摇晃晃,一晃一串汗。这让我感到生活决不是纸上谈兵,只有沿着运动的轨迹一步步行进才感觉到身上流出的汗水是咸的,肩上的骨头响得那么真实。而这种砖坯烧出来后全是红色的,给人一股火热的感觉,不敢接近。
    我在外面打拼生活,并变戏法似的不断更换方式,脚跟上的泥土气息也日渐稀薄,是不是在背离那个生命的原点?
    可每次回家小住,哪怕望一眼积满灰尘的青砖,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在爹的床上一躺,更加舒坦。我知道,这是我呱呱坠地的地方,也是祖祖辈辈的生命源头。躺一下,便觉得自己的身子和灵魂真正回到了家,得了前所未有的安顿。这感觉,是我相隔20余里用红砖砌的楼房没有的,一到夏天热得无所适从,手心里都在冒汗。而望一眼满屋的青砖,黑黢黢的屋檩以及年深月久的汉瓦,恍惚听许多人的声音和脚步仍在屋子里响动,他们的呼吸和散发出的气味仍那么鲜活,与我一脉相承。从太爷一路数下来,到我,到我的儿子,是一条正宗的血脉。走进老屋,分明走进了一片血脉涌动的生命场。躺在老床上,心里的许多事情全放下了。
              
                   下篇   涂满冷色的商
    瓦屋在时间里行走,一不留神,在我眼前消失了,连同一些物事化为无形,比如青砖的制作方法以及那种朴实的生命状态蜷缩在家谱里,成为一页发黄的记忆。或许,消失是一种必然,谁也阻挡不住,而于我却增了一分莫名的怅然。
    不一会,月儿爬上了山坳,将远近的事物呈现出来。月色还是先前的月色,瓦屋却没了,成了空地。面对这样的空,我失去走动的信心,坐在地坪上想着一些过往的事情。此刻,村庄里少有行人,许多熟悉的邻居搬到相隔不远的小区,住进了很高楼。那种高,会把你的眼睛望得发直,脖子扭得发酸。或许,只有飘浮的云朵才能触及。现在,村子里只剩下几栋矮屋子在时间里延续着生命。这情状,一如泊在大河岸边的孤舟,会随时搁浅、消失。夜色潮水般涌来,把矮屋蒙得一片虚晃,像要睡去。不肯入睡的是秋蝉,从那棵歪着脖子的苦楝树上把叫声递过来,有点儿惆怅,还夹杂着不少留恋。我分明觉得像在告别——告别泥土、禾稼、牛哞、瓦屋以及与土地生死相依的生存秩序。转而一想,这种告别又很正常,就像太阳落山后便是夜幕降临,接着又有新的一轮太阳出现。好在爹把稍稍平整的空地整出一块,种上了一些大蒜,才不至于失去所有的绿色,也证明他在时间里活着。我七岁的儿子在砖墩间穿来穿去,乐不可支,忽而搬来一口砖头朝我一递说,爸,拿一块回去好画素描。儿子在学画画,经常画一些房子、瓦罐或砖头什么的。我不能拂他的意,把砖抓得紧紧的。忽然觉得,这青砖恍若一枚祖辈的骨胳,隐含着一种温度,还有些重量。
    有影子在月光里晃,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定神一看,是猫伢。一身西装革履,还打了领带。他吸着烟,一吐一个圈。尽管这样,却掩饰不了日渐老去的面相。让座。递烟。我说,忙啥?他说田地房屋都征完了,忙牌,混日子。他把那个混字弄得很响,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没想,又抛来一句,这砖头码着干啥?当废品卖没人要,作肥料呢,田地都没有了,顶个屁用。他的话让我猛然记起先前的田地不是被挖机的履带所覆盖,便栽上了苗木,等待征收,就连门前的那口池塘也掩入地底,画上一个句号。末了,他问我,老屋征了多少钱?我不知如何回答,事实上我一无所知。后来从海阔天空的闲篇里得知他眼下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同不少村人一样买了车,置了房,玩上了微信,还换了老婆。每天的日程安排大致是早晨太阳晒屁股才起床,抹一把脸后油门一踩去城里过过早,油嘴一抹大喊埋单,然后将大半个日辰泡在麻将馆里,用响亮的子儿刺激着视觉与听觉。要不,邀一帮三朋四友到夜市划一通拳,把“五魁首,八匹马”喊得风生水起。兴趣来了,逮个描眉画眼的小妞快活一番。这日子与他20年前从我家的老屋搬到坡上闲置不用的两间食堂苦苦度日的情形相差太远。我看清了挂在他嘴角边的笑,这笑新潮,自得,意气风发。而我,仍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积习里读书写字,用一个个文字填满富余的时光。这积习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沉淀了脚踏实地的因子。忽然想起西方哲人说过的一句话,存在就是合理。也许,猫伢眼下的生活自有他的合理性——从田地、阳光和繁重的农事包围圈里挣扎出来,做一个洗脚上岸随心所欲的人。或许,这个目标是他以及许多村人毕生的向往。这是生活的一种,他们没有错。比如青砖在我看来是一种念想,甚至一个家族的灵魂。而在猫伢眼里不过是一堆废物,没一点用处。难道这有错吗?也许他的看法比我更直截,在时间的缝隙里一切都在变化,有什么样的东西消失,马上会有另一种事物生长出来,取代先前的一切。如此,便有了岁月更迭。我猛地吸了口烟,问他住哪?他把嘴巴一努抛出一个字,那。
     顺着月光,能看清一个庞然大物——高耸入云的电梯房,似要绝尘而去。月光把它的影子投在地上,黑而粗壮,并以水的流速漫过来,一转眼将老屋的空地和一墩墩青砖覆盖,连树上的蝉儿也噤声了。空茫里,只有月光在丈量着一个村庄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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