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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灯花儿(修改稿)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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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乡下的煤油灯大都是自制的。灯壶、灯芯管、灯芯、灯盖儿,是不可缺的物件儿。
       他家的煤油灯,是只被娃儿摔坏的豁嘴土碗,洋铁皮卷就的灯芯管,破絮灯芯。
       这之前,他家还烧着桦树皮、点着松脂油呢。
       发现那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的亮了。一只被丢弃的空墨水瓶儿。圆口儿,菱形身子,浑身泥污,斜歪在学校的后檐沟里。像在泥塘里玩累了的娃儿,倒下便睡。
       用树叶擦拭,用屋檐水冲洗,用衣袖揩干。极慢,极轻,特认真。给自己的娃儿洗澡也没这样过细呢。仔仔细细地把墨水瓶儿收拾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到贴身的衣袋里,一抹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像久阴的天被阳光弄破了一小片儿似的。
       昨晚,家里的煤油灯结了一朵灯花儿。灯花儿是吉兆,会带来好运。他这么认为。
       没过几天,他家的煤油灯又结了一朵灯花儿。
       第二天到队里出工,他捡到了一枚旧像章,如获至宝。铝质,无腿,有些老旧。因为无腿,且老旧,他才得以在种洋芋的鸡屎粪里刨到它。
       把旧像章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收工后,他急匆匆赶回家,拿出已变得与身体一样温热的旧像章,心急火燎地忙碌起来。找出一把小铁锤和一枚铁钉,“叮叮当当”地鼓捣着。旧像章的中部被凿出一个比洋铁皮灯芯管稍大的孔。他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摸了又摸,瞅了又瞅,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儿。
       天刚麻麻黑,他急不可耐地把旧像章套在煤油灯的灯芯管上,点燃。有了灯盖儿,煤油灯漂亮多了,也明亮多了。
       不久,他家的煤油灯却溜了,像长了腿、生了翅膀。野孩子似的,溜出去就不归家。
       煤油灯是从他娃儿的嘴里溜出去的。娃儿是个小学生。煤油灯先到娃儿同学和娃儿同学家长那儿,再到大队干部那儿,然后风一样到了公社集镇那儿。
       很快,他被几个身着干部装和公安服的人带走了。一同被带走的,还有他家那盏煤油灯。他临走的时候,几只老鸹在他家上空“哇哇哇”, 黑幽灵般,瘆人地叫。
       他被强制着在公社的集镇上游街,前面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后面吊着他家那盏煤油灯,手提一面破锣边敲边吆喝。
       清嘉庆年间,地处武陵山余脉的挖断山突现异象。夜晚,山上鸡鸣不止,白光频现。远远望去,挖断山像一座灯塔,一大片天被映照得亮晃晃的。
       挖断山的异象被朝廷的术士探知,朝廷恐慌不已,派出大队官兵前来挖山,要断了山的脉气。但白天挖,晚上又还原,屡挖屡长。
       在朝廷官兵几乎无计可施的时候,一兵卒去山下树林里屙尿,听到山石罅隙里隐约有歌谣传出,仔细听辨之,竟然是:不怕挖,不怕挑,就怕童魂来钉腰!
       最终,朝廷官兵收集无数童尸埋在挖开的山脊和山腰里,将山拦腰斩为两截,鸡鸣、白光消失殆尽,自此异象不复。
       他家那半灰瓦半茅草的吊脚楼就在挖断山脚下。
       游斗继续着。他的名字和他家的煤油灯,随着破锣“哐哐”的声响传往四面八方,引来无数脚步和目光。看西洋镜、观猴把戏似的。唾沫、石头、泥块,雨点般砸在他身上,有时候还夹杂着洗脚水和粪水。
       公社开会、集镇放电影之前,他和他家的煤油灯必然是要先亮亮相的。
       老实巴交、寂寂无闻的他,一下子成为山旮旯里响当当的名人。
       一个月暗星稀的深夜,趁看守睡熟,他磨断了身上的绳索,像一只受伤的老鼠,踉踉跄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人们是在挖断山上找到他的。他用一根草绳把自己挂在了一棵老树上。一阵山风呼啦卷来,像一声深重的叹息。
       灯花儿是油灯的灯芯燃烧时结成的花状物。灯花儿会阻止灯芯燃烧过快但也会妨碍灯芯的燃烧。时间长了,灯花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灯光会慢慢变弱,严重时将导致油灯熄灭。所以,灯花儿终归要被木棍、竹筷、毛衣针、簪子、剪刀什么的给抹掉。
      他是我舅公。
      他是一朵灯花儿。
      轻轻一抹,便跌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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