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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宁静的村庄

2020-09-24叙事散文李兴文
麦子抽穗了。眉清目秀的穗头,宛如亭亭的新娘“出阁”了。穗头正在扬花、灌浆。柔嫩、碧绿的鸡肠草在麦地里、在田埂上暖洋洋地铺展开了,蓬松而勃勃有生气,仿佛刚刚洗净的头发。青翠的苗豆得到神谕一般顺着麦杆儿开始攀爬,它们柔软又坚韧的长茎兴味十足地爬
  麦子抽穗了。
  眉清目秀的穗头,宛如亭亭的新娘“出阁”了。穗头正在扬花、灌浆。柔嫩、碧绿的鸡肠草在麦地里、在田埂上暖洋洋地铺展开了,蓬松而勃勃有生气,仿佛刚刚洗净的头发。青翠的苗豆得到神谕一般顺着麦杆儿开始攀爬,它们柔软又坚韧的长茎兴味十足地爬啊,在它们看见眼前广袤的田地里全都是水灵光鲜的穗头的那一个早晨,它们幸福地笑了,它们开出紫色的花,活像有人别在耳根的发夹,亦如深邃的眸子,在润湿的初夏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又清爽又潮湿又温热的风就从长满麦穗的原野上飘过去了。
  一个院子是冷清的,又一个院子还是冷清的。
  那些院子的大门都朝着通向田野的道路开着,门扇都萎靡不振昏昏欲睡地虚掩着,一任鸡、狗自由出入。成群的麻雀自天空降下,自树林里射来,它们无需穿过虚掩的大门就可以在院子里大肆喧嚷,与鸡、狗争食。门前的大路是宁静的,只有肥大的黑蚂蚁在那里自在地散步。
  一只大黄蜂“嗡——”地飞过去了,新叶已经长得丰满葱茏,树木之间一片氤氲。
  从暮春到初夏,天气这样好,景致这样美,可是,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的田园是不能惊搅的。麦穗,鸡肠草,苗豆,蒲公英锯齿状的叶片和黄花,“驴耳朵”草细长的花茎,还有苍蝇、土狗儿、大黄蜂,这些日子,它们都在做着眉目传情和悄悄牵手的事情。院里的人,一些去了远处的城市,一些去了近处的城市,还有一些哪里也没有去,他们还在守着村落和房子,也守着麦田和果树,守着苍蝇、土狗儿、大黄蜂,也守着蒲公英的叶、花,也守着苗豆和鸡肠草,守着南来北往的尘和横吹竖吹的风,守着水量时大时小的白马河。才几年时间,他们就在这样恬静的光阴流转中变老了。
  像刚出生不久的牛犊子和驴驹子那样的一些人当然是去读书了。被村庄暂时忘记、暂时也把村庄忘记的一些人,大半在很遥远的城市里,他们在自己泼洒出去的汗水里打捞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在他们心里像春花一样开着,也像夏季的树木一样葱茏起来。他们之中,有些确乎像常吹不息的河谷之风那样纯净而清爽,而有些,则像飘来荡去的尘。但他们都像苗豆一样坚定不移地攀爬着,他们攀爬着的是和他们的生命等高的生活之大树。无论如何,他们之中总有苗豆一样与所爱紧紧相随的人。就这样,穗头遍地、绿云掩映、鸡犬相携而游、肥大黑蚂蚁自由游走的村落终于这样冷清下来了。
  曾经热闹非凡的村落啊!曾经如清新穗头一样标致的人儿啊!
  下雨,或者不下雨,肥大且有蜡质叶面的柿子树叶,舒展而叶脉清晰的核桃树叶,它们攒聚得那么紧密,却又各自摇曳,它们对温热的感念,对风的迎合与应和全都是它们各自的事情。它们的绿色具有各自不同的风韵。它们的肥大和舒展之中包蕴着富足的阳光,收容了纯净的水,劝服了心智浮躁的流气。那些水是来自于遥远的雪山的。那些阳光,有些是上一个春天的,还驻留在迟开的花朵里;有些是今年初夏的,初夏的阳光让所有的树木感到温暖也感到滋润。树荫笼罩的屋檐那么低矮,仿佛娇小的人儿至今没有走出宽袍大袖的朝代,却很妩媚,很秀气,小巧别致,气定神闲,无忧无虑,无痛无伤。也很纯净,纯净得就像远道而来的雪山之水,活泼得就像在风中舞蹈的麦穗。那些麦穗,它们的腮边还有紧紧偎依温情脉脉的苗豆,还有高雅而神秘的紫色的苗豆花,那些花儿在爱的氤氲氛围中微微笑着,被偎依、被拥抱的情感无比悲壮、无比感动,简直要哭了。苗豆蔓儿和苗豆花同样迷恋着青春靓丽精神饱满的穗头,它们的脚下还有迷恋着它们的鸡肠草。鸡肠草在等待苗豆的成熟,苗豆在等待麦穗的成熟,麦穗在等待季节的成熟,它们都在等待收割季节的到来。它们是同一片土地上相互扶持的群体,它们在同一个春天伸出协作之手,它们又在夏天回归到各自的梦里。而人呢?早已经离开了人寿年丰的家园,离开了稚嫩的春天和丰盈的夏天,离开了深眠不觉的宁静之夜,离开了自由无羁的光阴、离开了早出晚归的旷野、田畦,离开了不争不抢的村落,离开了不紧不慢的生活。他们离开以后,他们和家园之间的关系,就像广袤的田园和时断时续的高山雪水之间的关系。
  在青葱绿树和平旷田园的缝隙里,穿行着很有劲道的城市气息,它们是高过瓦屋的楼宇,是奔跑在街巷中的摩托车、农用车,也有器宇不凡的小轿车,是树上的鸟儿对着伙伴和天空叫,树下的人戴着草帽扛着锄头一边走着一边对着手机叫。那些楼宇无椽无檩、无土无瓦,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它们显得富足,也显得面生,它们显得新颖也显得咄咄逼人,它们好像刚刚到来又好像马上又要离开。它们好像会跳、会飞,会“七十二变”,它们需要花很多的钱。那些楼宇的门通常是关着的,那些门也不是木板做的,是铁艺的。
  如今,村落里的路道都很平整,很洁净,没有大腹便便的猪在路边躺卧,没有无所事事的鸡在路边刨食。这些日子正是农闲的时候,却没有自主觅食青草的牛马驴骡,它们,有些被赶到山野里去了,差不多已经变成半家养半野生的了;有些无拘无束地远走了,等到农忙的时候,它们的主人还会将它们找回来继续牵拉或者负重;还有一些被变卖了,有一些依然拥有相对固定的居处,并且住得舒服,不愁吃喝。因此,村落里变得越来越安静。
  多年以前——又想起多年以前来了——多年以前的村落是极其雅致可爱的。每逢夏、秋收割庄稼的时候,许多的村落里总是热闹非凡的。夏收的时候,地里,饱满的穗头,灿黄的麦杆儿,到处都是割倒的麦子。打麦场上,许多人曾经站成两排挥舞过连枷,后来有了脱粒机,那个不知疲倦的家伙整天轰鸣着,然后,翻飞的连枷永远不再翻飞。从打麦场上挑拨出来的麦杆儿堆成了山,散发着浓郁的麦草香,那种香味代表着夏天的气味,草堆里的热度也代表着夏天的热度,轻柔的河风吹来远处的清凉,最感清凉的是汗涔涔的额上,就顺着风势抬头去看,仿佛要看风是什么样的,看到的却是数不清的星子攒聚而成的天河。至于秋收,稻谷金黄,柿子发黄,核桃已经被长长的棍子打落了。打光了稻子的稻草堆放在地边,或者绕着高大的柿子树、白杨树和核桃树堆成草垛,不久以后,孩子们就把冬日的阳光全都聚拢在草垛之上……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村子的边上,有一条河来自遥远的白马人的雪山之上,故名“白马河”。水极澄澈,河床上的卵石皆呈白色,河水流淌过去,确如奔腾不息的一大群白马。还是这样宛如白马的河水,还是这样流淌不止的渠水,还是这样平整的路道,这样茂密的竹林,到处都有鸡狗猪在游走,也有静思默想的牛马驴骡。核桃树与柿子树的长势好极了,枝叶下垂,常常遮住人家的屋檐,半掩人家的房门。
  有一道门,很难见到的古色古香的木板门,门楣很有一些古典的韵致。那道门总是开着。我每回经过村落,经过那道并非高大的门户,从里面进出的人儿跟古拙的门楣一样雅致。每次见她的时候,她仿佛都是刚刚从田野里回来,马尾髻,蓝底白花的小褂儿,青黑的裤子小巧秀美的大口布鞋,装在里面的脚是白皙的,不知何故,看上去她的衣裤和布鞋总有柿子树与核桃树的形状与色相,有时候又有麦穗的情致。更为奇巧的是,我每次见她,总是刚好碰上她回家。她的左臂弯里挂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满满地装着新鲜的猪草。她的右手总是捏着一束野花;她的篮子里大多时候装满了鸡肠草,她右手上捏着的野花有时候是灿黄的金钱花,有时候是亮紫的苗豆花——她拿着亮紫的苗豆花的时候,正好是这样的初夏。
  后来,生活把我卷进了一个忙碌而动荡的年龄段,跳入书海中,一去十几年。等我忙结束了,从动荡中走出来,就想起了曾经的村落和曾经俊美的人儿。故地重游,也在初夏。茂盛的树林还在,低矮的屋檐还在,木板门还在,却未见敞开,心里惊惧起来,想起了陶公的诗句“门虽设而常关”——果真一直关着。
  辗转打听,原来那个俊俏的人儿学业未成,却长大了,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走了,现在一定在遥远而繁华的城市里飞着,全家移民,故居已经租与他人。果然看见,有人从外面来开门了,真不认识。
  另据说,她和她的家人大概不回来了,因为他们在城市里生活得还算富足。
  村落,没有理由不宁静了。
  倏忽来去,又是初夏的日子,麦子抽穗了,眉清目秀的穗头宛如亭亭的新娘要“出阁”了。穗头正在扬花、灌浆。道路两旁有蓬勃的鸡肠草铺展开来。攀上穗头的苗豆蔓儿精神抖擞神清气爽,越加显得眉清目秀令人眼亮让人心醉。苗豆开花了,花儿的颜色是明亮的紫色。核桃树叶与柿子树叶垂落得很低,几乎拂着行人的头脸了。雨来。雨住。阳光又泼洒下来。低矮的瓦屋还在,好像被翻新过了,门框和门扇也被换成新式的了。
  终于得知,此屋此门,彻底换了主人。
  这颗心,很难安置了。树荫太浓了,仿佛遮住了我的眼,蒙蔽了我的想象力,我怎么也想不出马尾髻变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那个人儿如今穿着什么样的鞋和衣裳,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不再捡猪草了,尤其是她的清澈而深邃的眸子,如今——真不知道在怎样眨着!
  宁静的村落,麦子尚未泛黄的穗头上,苗豆的蔓儿爬上来了,并且,又开出亮紫的花儿了。
  20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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