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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菽:豆的绿野仙踪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一 燔火之野似在等待一个字,一个简单的词语,似朝露,在掌心慢慢化开,沿着时光生成的掌纹,流进血脉。菽,打开一扇窗,面对田野。植物中,再没有比菽更有将军风范的,可以撒豆成兵,重小豆,白豆,刺豆,矩豆,黄落豆,御豆,杨豆,胡豆,这是《广志》里
一 燔火之野   似在等待一个字,一个简单的词语,似朝露,在掌心慢慢化开,沿着时光生成的掌纹,流进血脉。菽,打开一扇窗,面对田野。植物中,再没有比菽更有将军风范的,可以撒豆成兵,重小豆,白豆,刺豆,矩豆,黄落豆,御豆,杨豆,胡豆,这是《广志》里撒出来的豆,也是对豆最早的解释。以至于后来的白豆,黄豆,绿豆,红小豆,杷豆,豇豆,青豆却难以对号入座。就如当下的乡村孩子,从村庄到城市,一转身把原本的名字改换成洋文,听着是好听,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广志》里的黄落豆,我想应该是黄豆了吧,平原大地,黄豆自是不算新奇。秋日最好,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这时大地上的植物进入收获期,三三两两,有人在收玉米,有人在割芝麻,有人裹了头巾,高高挥起扬镐,收获饱满如乳房的红薯。年岁小,我们也帮大人做不了什么,但并不妨碍我们快乐的小火苗突突燃烧。火,在一方隙地上燃起。古时的燔火,想必也是如此,为了庆祝丰收,为了感谢神灵,将燔火燃起,先民们围在一起,且歌且舞,以原始的方式表达对大地的感恩。   相对于我们,快乐才是主题,引燃燔火的动机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馋虫,迫不及待分享田野带来的谷物之香。烧红薯是个体力活,用铲子掏出一口地灶,用几块土块垒砌,柴枝在下面燃烧,红薯的香气在上面升腾。不过时间太长,超过了我们对食物的忍耐力。黄豆在,落尽叶子的黄豆显得有些孤苦伶仃,稀稀落落。不适用硬火,落了一地的黄豆叶是最好的烧柴,聚拢在一起,拔几棵黄荚的豆秧架在火上。刚开始,软软的火焰是豆叶在燃烧,殃及了豆秆时才劈啪作响,炸裂声有些沉闷,火势在瞬间燃烧殆尽,只余下软软的火苗。刚好。第一声啪是豆荚开裂的声音。稀疏的啪啪声过后,才听见豆子的脆响,啪——节奏短而急促,脆瓜裂豆的清脆,在繁复重叠的啪啪声过去后,我们毫不吝啬动用了打着补丁的小汗衫。一边扇,一边躲闪着飞溅的星星之火。灰烬过后是重生,这形容虽则牵强,但对于炸熟的豆子来说未尝不可。从金黄烧至微醺的红,不啻是一种重生。香,有时越是遇到激动的情形,我们愈是难以表达此刻的心情,比酒香,比花香,比乳香,比天上的云彩,水中的游鱼还要香,淡落齿颊间,香入骨髓中。以至于多年以后,你问我什么最香,我会脱口而出烧黄豆,念念不忘。要野地里的野火,要田野上甫一成熟的黄豆,要一件打满补丁的小汗衫,扇去余烬之后,星星点点的野火烧黄豆。   好吧,就从田野开始,《春秋·考异邮》曾说,“菽者稼最强,古谓之尗,汉谓之豆,今字做菽。菽者,众豆之总名。然大豆曰菽,豆苗曰藿,小豆则曰答。”就像新疆人起名,父亲叫买买提,儿子也可以叫买买提,女儿可以叫古丽或者玛伊莎什么的好名字。
  豆田如墨,乡野间最是草本蓬勃。无论人世如何动荡,无论帝都如何奢侈繁华,大地总是呈现以蓬勃的生机,展示给我们。面对时,我们会不会思考,植物是如何保持了最好的妆容,尽管也会老去,尽管也会将子实遗落在风中,但等春燕归巢,万物苏醒,又一次蓬蓬勃勃,热热烈烈,投入流转千年的逝水年华。   说实话,包括你我,很难再一次返回田野,再一次站在大地的中央,燃起一堆十月的燔火,只为等待一枚小小的黄豆,在火焰中炸开,香飘原野。但无妨,手拈一枚黄豆,对映日月,在一粒谷物中寻觅我们赖以依靠的家园。 二 塘水豆腐   首先醒来的是雾;或者说是雾一夜未曾合眼。从蜿蜒的小河里爬上来,沿着低洼不平的乡路,走过沉寂的石板小桥,涌进村庄。打破雾色的必是一缕悠长的梆声,卖豆腐的水淋淋的吆喝声,左回右荡,将雾击退在河湾。   燕四爷做了半辈子豆腐,燕四爷卖豆腐的吆喝声就在村子里飘扬了半辈子。木门吱呀,有人端着一瓢黄豆在门口等,燕四爷的豆腐挑子就颤颤悠悠就晃了过来。嫩豆腐,软嫩鲜滑,色泽白润如玉,可入汤,可凉拌,可清炒。普遍说的是南方豆腐,若吴侬软语,轻盈,质地柔软,舌尖一抿便在齿颊间化开。而北豆腐粗糙,也叫老豆腐,浓香,偏黄,适合涮锅,煎炸烹炒。若北人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凡事讲究一个性情通透。   燕四爷的豆腐不软不硬,取其中,调和南北风情,做汤柔嫩鲜滑,煎炒亦无滞口。因燕四爷年纪老相,辈分又高,众人便称作燕四爷豆腐。豆腐挑子撂下,梆声即停。有孩子站在燕四爷的豆腐挑子前,燕四爷也不吝啬,切一小块豆腐塞进你嘴里,保证三五分钟舍不得下咽。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个馋虫。因从小肤色较白,燕四爷便打趣说是吃他做的豆腐吃的。我便羞涩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吐出放于掌心,晨雾在指尖缠绕,豆腐的热气尚未散失,若一块通灵的宝玉,润白的光芒闪烁其中。   《本草纲目》中记,豆腐之法始于汉淮南王刘安。凡黑豆,黄豆及白豆,泥豆,豌豆,绿豆之类,皆可为之。说来像是一个笑话,刘安为了长命百岁,命人于楚山(今八公山)炼丹,豆汁加入石膏或明矾,无意间生出了这么一个人间尤物。设若现在,说不定也会急着跑去上海,申请一个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弄一个大大的牌匾,将宫殿的牌子暂时撤换——豆腐刘安。不啻为一个响当当的百年字号。   燕四爷做豆腐,专取坑塘之水。村东有池塘,夏有青荷,冬有游鱼眠于青泥之上,其水清清;若逢旱年,只留一方小小水穴,深且清凉,逐级进入塘底,有幽幽凉气冒出,沁人心骨,赛比空调,有小小泉眼汩汩而流。燕四爷管这个叫活水豆腐。井水硬,所以做出来的豆腐也便面色冷硬,入口隔,像是带着牙套吃蛤蜊,无论如何也品不出鲜香。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赖在燕四爷家不走,蒙了眼的毛驴在咯噔着拉磨,石磨咬合的声音,温润亲切,像一位长者关切的话语。燕四爷将磨好的豆子上包,房梁上悬挂一条绳索,两条夹棍交叉绑缚,清洁的素棉布包将磨好的豆子包起,摇晃,挤压,直至挤出最后一滴奶白的豆浆。而后上锅蒸煮。我时常会里里外外捡来烧柴,心里的小九九不过是为了一碗香气弥漫的豆浆。豆腐皮,黄豆中的精华,熬煮好的豆浆锅里漂着浅浅的一层,揭起,晾干,豆腐里的软黄金,所以价值也最贵。不似现在有人以劣质的豆制品充当豆皮,色泽虽极为相似,入口绝无黄豆精华的醇香。   一碗热豆浆的温度能保持多久,对燕四爷豆腐的记忆便有多久。金黄的豆粒,在此刻宛若一个精灵,纵身一跃,跳进村口青荷游鱼的坑塘,于是浓浓的豆浆里也便有了青泥的软绵,荷花的清香,也便有了一尾游鱼的清浅时光,吐着七彩水泡,浮出水面。   东坡有诗《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脯青苔,炙青蒲,烂蒸鹅鸭乃瓠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贫家百物初何有。”要我说,怕是哪天苏大居士流放途中,吃到了燕四爷做的塘水豆腐,终是难忘那缕乳脂香。 三 豆类家族   有一桩公案不得不说。《本草经》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得胡豆。我查阅了一下资料,发现胡豆既是当下的蚕豆,也就是孔乙己拈着说“多乎哉不多也”的那枚蚕豆,原产地在地中海以及西亚地区,后引入我国。   而另一种说法是,菽起源于中国。《史记》中说,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鞠五种,抚万民,庆四方。郑玄曰:五种,黍稷菽麦稻也。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亦说,大豆生于槐,出于沮石之峪中。九十日华。六十日熟。凡有一百五十日成,已于卯。   所以我更倾向大豆的原产地在中国的说法。菽是豆类的总称,即《春秋·考异邮》所记,菽者,众豆之总名,下有黄豆,胡豆,小豆,豇豆,豌豆,绿豆各种。   豆不争辩,在田野上默默生长,开红的花,黄的花,粉的花,白的花,既不招蜂引蝶,也不炫耀显赫世家。   我家世代为农,是农民也便有了可耕可种之地。大田里种植的多是黄豆,入秋收获,储藏,可以留作换豆腐,榨油,豆饼可以肥田,以期来年有更好的收成。地头有树,往往玉米之类的庄稼不利于生长,母亲便留下一些豆类种子,谓之杂豆。杂豆之名目繁多。红小豆,团株,小时肖似绿豆,大时像黄豆,结长长的荚,若收获不及时,散落在地似星星之火。“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里”的红豆,我想肯定不是这种,总觉得是树,总觉得高高树上结红豆才显得浪漫多情。心爱的人远走,只留年少时的记忆,于是便种下一株红豆树,痴痴等候。但等到了季节,红豆树上结相思,相思幻化成串串红红的红豆,以待你来时,再相逢,眼里含着泪光——看,我为你种下的红豆。   还有一种,豇豆。豇豆花开粉红,玉白,蛱蝶一样的花朵,三两蕊丝,甜甜地向你微笑,些许时日便长成一拶长的豆角,嫩时青颜,可剥皮入饭,甜,糯,软。熟时肤色赭红,可留至年尾做粘豆包。与红薯同蒸,捣碎,入枣,入红糖,甜如豆沙,糯如粳米。大年走亲戚也便成了应时之物,一再推脱,今年蒸的豆包最好,甜掉牙的甜,粘掉牙的粘。于是一家常能品尝到几家粘豆包的风味。   需要着重说一下绿豆,因为在豆类家族中,绿豆的名气不亚于黄豆黑豆。1980年代,平原地区号召学习焦裕禄精神桐粮间作,我家也在大田里栽下一行行高大的梧桐树。有了梧桐树就不怕引不来金凤凰,我一直怀疑这句民谚。小时候常在梧桐树下踟躇徘徊,希望看一眼凤凰的真容,连一只羽毛也没看见,倒是梧桐树下的庄稼着实虚脱绵软,营养不良。怎么办?又不好空着地,母亲便种上一行行绿豆,绿豆开黄白花朵,喜阴,这样一来梧桐树算是有了绿豆这个芳邻。绿豆不像其他豆类作物,阶梯式成熟,上面的花儿正艳,下面的绿豆已然黑荚,田野里有的是麻雀和田鼠,远远看见黑黑的豆荚,心中止不住狂喜,倘不及时采摘,到最后怕只能剩下一株株空空的绿豆秧。   《开宝本草》中记:“绿豆,甘,寒,无毒。入心、胃经。主丹毒烦热,风疹,热气奔豚,生研绞汁服,亦煮食,消肿下气,压热解毒。”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一件往事,小时候不注意卫生,身上有疮毒,坐在门槛上疼得直抹眼泪,三姐当时也小,却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将生绿豆嚼碎,敷在疮疤上,不几日,竟然红肿褪去,皮肤完好如初。   炎炎夏日,绿豆汤可谓是消夏上品,清清凉凉一碗绿豆汤,清清凉凉看见脚下的日子。豆类魔幻中,绿豆该是一位身穿绿衣的天使,轻轻一挥翅膀,拂却夏日的焦灼,《诗经 豳风·七月》中“七月烹葵及菽”,大概也是为了轻轻荡开这七月的流火吧。 四 豆茬,利刃柔情   先来描述一个场景。十月的豆田空空荡荡,阳光却未失去热情。豆子已经收割,忽而一阵风起,镰刀削过的豆茬像一枚枚尖利的钉子,倒插在空旷的田野。纷乱的人群,纷乱的人世,走出一位性格温顺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哀伤。   纷乱的叫嚣一直从队部传来,发酵。在初秋发酵成一柄柄闪烁寒光的利剑,万箭齐发,目标统一,指向这位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脱下鞋子。”他们喊。   “让该死的小右派清楚道德沦丧的代价!”他们喊。   “去吧,一脚一脚,必须踩在豆茬上!”一个憨蛮的声音,破锣般低沉,但不容置疑。   当爱情在草木间游走时是浪漫的,当爱情被冠以政治的帽子挟持,连草木也学会了为虎作伥。   多年后,祖母坐在门前的树墩上,向我讲述崇光表叔和表婶的爱情传奇。崇光家在杏花村,自幼学习刻苦,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回来,当了一名乡村教师。崇光有个弟弟叫崇标,好吃懒做,且有股子蛮力,有偷鸡摸狗的恶习。家里考虑该为崇标说下一门亲事了,李家荡的李凤珍。远见,相亲,怕崇标嘴拙将事情办砸,以崇光顶替。坏就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凤珍相中的是崇光而非崇标,洞房花烛时才发现这个惊天的秘密,以死相逼,绝不肯嫁给蛮子崇标。万不得已,且崇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在众人规劝之下好歹将一场闹剧喜结连理。婚后,崇光表叔在学校教书,李凤珍在家勤耕勤织。是一场运动将事态再次卷入漩涡。   三国时作为帝王的魏文帝曹丕,欲将胞弟曹植置于死地,让植七步成诗,于是有了“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掌故。   我已无法还原那种血淋淋的场景,祖母说崇光表叔在豆茬上行走时的表情超出了一个教书先生所能忍受的极限。豆田里的人群,渐次安静,只听见尖利的豆茬在皮肉中断裂的声音,触及骨头的声音,听见人群中女子们压抑的哭泣,将愤怒的火焰一起投向那个叫崇标的蛮人。   从此,杏花村再也看不到崇光和李凤珍。有人说,很早在上海定居了。三年后,崇标死于一次梦游,跌落于一口乡间枯井。 五 连枷,以及做酱之法

  多年以来,我们仿佛丧失了某种能力,祖先曾经握过的农具,渐渐失去温度。追根溯源,哪一件事物不与曾经的农耕文明息息相关,哪一粒谷物不来自血水与汗水的浸润。   稻,黍,稷,麦,菽,豆类作为五谷的重要地位不容置辩。而人,再过多少年也不可能失去土地的喂养,不能失去谷物的哺育。

  连枷,击打禾谷的农具。《释名》说:“枷是加的意思,在柄头上加杖用来击打禾穗使脱粒”。其形类似于骨节,几根木条,用生革编连起来,长可三尺,阔可四寸。还有用独块木槌做成的。都贯穿在长木柄头上的横轴当中,高举甩转起来,落地扑打禾谷。

  母亲在阳光下挥舞起重重的连枷,每一次抬起落下,豆大的汗珠从鬓发间跌落,落地成豆,幻化成一粒粒金黄色的火焰。

  有了豆子,我们就可以吃到穿越雾色苍茫的白雪豆腐,淡淡的梆声远去,池塘里的水漾起荷花微笑的涟漪。有了豆子,我们就有了黄豆酱民风淳朴的关照,豆子的醇,馥郁的香,化作一场黑甜的梦境,瞬间包围了记忆。

  母亲深谙做酱之法,水是村口老井里的水,有千年的风霜,也有万年的清澈。母亲在等,火光映红母亲的脸庞,也温暖了那些老去的时光。隔着草木编织的甑盖,仿佛听见大地之水,一滴一滴跌落于黄豆的金色幻梦。有时烈火的历练不过是为了走向朴素的内心,有时高压下的隐忍不过是为了看见一缕微渺的佛光,母亲的等待显得沉稳而漫长,宛若长夜里,化身成为一枚金色的黄豆,在灯火阑珊里守候。她在守望岁月赐予的莹润色泽,她在守望一家人平凡而朴素的暖,她将自己化作一盏摇曳的烛火,为我们照亮脚下的路。自己,一个人渐渐消失在星夜下的远方。   晒豆,腌渍黄豆酱最好要在腊月正月。齐民要术中说:腊月、正月为上,二月为中时,三月为下时。而地域不同,鲁西南的十一月才是腌渍黄豆酱最好的季节。干爽的西北风爬过院墙,拂下樗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抬望眼,长雁成阵,已向南飞。   而接下来漫长的节气,因为有了黄豆,因为有了母亲,因为有了馥郁绵厚的黄豆酱,足以让枯燥的日月也变得莹润,有滋有味。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8-30 14: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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