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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赶 麻 雀

2020-12-14叙事散文薛林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48 编辑

  赶 麻 雀(约3870字)薛林荣到底是东岔沟的麻雀狡猾还是西塘洼的麻雀狡猾,我和王一元的意见始终达不到统一。我家的谷地在西塘洼,王一元家的糜子地在东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48 编辑 <br /><br />  赶 麻 雀
  (约3870字)
  薛林荣
  到底是东岔沟的麻雀狡猾还是西塘洼的麻雀狡猾,我和王一元的意见始终达不到统一。我家的谷地在西塘洼,王一元家的糜子地在东岔沟。秋天的时候,我们同时在自家的庄稼地里赶麻雀,对麻雀的精灵古怪深刻仇恨,各自强调侵犯了自己粮食的麻雀更加狡猾,意味着在赶麻雀的过程中比对方更辛苦。
  我和王一元大声争吵,连耳朵尖都是红的。那时,头顶的树枝上就停留着一溜麻雀,它们歪着头听,脸颊两侧有醒目的灰色或褐色斑点,这一记号倘若长在人的脸上,通常被称作雀斑。麻雀的眼睛小而有神,脖子上围着一圈白色的毛,就像准备了一副过冬的围巾。我们的争吵没有任何结果,如同孔子遇到的那两个辩日的小儿也不会吵出什么结果一样。
 
  我们真笨,或许谷地的麻雀和糜子地的麻雀还是同一群麻雀呢——十分钟前被我从西塘洼赶走,十分钟后落到了东岔沟。但我和王一元固执地认为,只有偷吃自家谷子或糜子的麻雀才是高智商的麻雀,似乎争到了这一名份,自己起鸡叫睡半夜地和它们周旋才是光荣的。
  秋天的麻雀起得真早,仿佛刚从它们的聒噪声中睡去,窗外就已经有鸟叫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翻起身,把弹弓别在裤带上,迷迷登登地咬着一口干粮往西塘洼赶。天还没有大亮,一路之上,青草繁盛,露水打湿了裤管。到处是鸟的叫声,多么讨厌啊!捡一个土块随便扔向田间,扑腾腾就旋起一群麻雀来。但别人家地里的麻雀我才不管呢,管也管不过来。不仅不管,我还希望它们在别处吃饱喝足了,不要再祸害我家的谷穗。这一想法可是有伦理道德依据的,《二十四孝》里有个“饱蚊孝父”的故事,说的是一个男孩夏夜里睡在父亲床上把蚁子喂饱,以防它们去叮咬父亲。此故事和佛家舍身伺虎的故事相类,非心中有佛者不能效仿。
  当我赶到谷地的时候,天已大亮。那里的麻雀不比别人家里的麻雀少。我捡起土坷垃,边四处投掷,边大声作出“欧欧”的声音,一大群麻雀腾地飞起,山呼海啸地落在电线上、树枝间,伺机再次俯冲谷地。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手中的弹弓不停地射击,它们发一声喊,向东飞走了,估计去了王一元家的糜子地。
  现在,我才能腾出时间说说麻雀、谷子、糜子、弹弓、王一元和我。在下一轮麻雀的洪峰来临之前,我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我小时候很忙,上学、放羊、拔草、赶麻雀、凫水、偷水果、打架,日理万机呢,哪有现在这么清闲,只有上班一件事,就这一件事还干得猪嫌狗不爱的,烦死了。
  在甘肃老家,我们管所有的鸟叫“雀”,读音为“巧”,儿化音。有一种病叫“雀盲眼”,就是夜盲症,这个“雀”也读“巧”。“巧”还用来专指麻雀。麻雀平时不怎么恼人,可一旦谷子糜子成熟,它们就像蝗虫一样,所到之处,颗粒不收。毛主席将麻雀曾列入“四害”之列,可见是有一定道理的。为了保证口粮,也为了农田“倒茬”,保持土壤酸碱度均衡,每年小麦收割后,一般人家都要种一茬秋田,就是谷子、糜子等等,它们生长快、周期短,见效明显。麻雀特别喜欢吃这类与它们小巧之舌匹配的粮食颗粒,而这个季节,它们的繁殖能力呈几何级数上升,与此同时,作为义务教育适龄儿童,我们的任务也陡然间成倍增长,好多同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辍学的。
  那几年的麻雀真是成灾了,触目所及,雀斑横行。必须革麻雀的命,才能活自己的命,这是我们从事赶麻雀运动的神圣信念。大人们在田间地头扎上稻草人,给他们戴上草帽,穿上破衣服,左手拎上布条,右手悬上铃铛,有风过处,布条飞舞,铃铛悦耳,有一阵子还真是唬住了麻雀。后来麻雀发现这是个空城计,它们甚至落在稻草人的破草帽上以煊耀胜利。大人们又在地头点起浇湿的柴火,浓烟滚滚,鸟雀四散奔逃,有的甚至胡乱飞行,溺死在塘坝里,但这招在干燥的秋天不能常用。大人们又派出我们到田间值班,用最原始的办法向麻雀投掷土块,赶走一只是一只,赶走一批是一批,鸟口夺食,也算尽力了。
  我和王一元在赶麻雀运动的过程中既斗争又合作,斗争主要围绕哪个地头的麻雀更狡猾这一务虚论题,团结则贯穿在整个运动的全过程。
  王一元因不慎分娩于茅子而得了“粪圈”的小名,生得五大三粗,后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木匠,从他祖父和父亲那里掌握了许多古代工匠秘而不宣的技艺,包括无钉卯合、无胶粘结、器物造型、尺寸换算等,在木匠界中的名声远远超过我在写作界中的名声,我书房中的仿明式梨木四出头官帽椅,就是他精雕细琢的作品,看上去温润可人,雍容大度。赶麻雀那段日子,我们每天回家时要交流心得体会,比如说,如何把土块掷得更远,经过讨论,一致认为助跑三十米如犯神经病一样投出者最佳,后来我才知道,标枪运动员都采取这一姿势;又比如说,麻雀为什么并着脚跳,而不会像鸭子那样散步,经过讨论,一致认为麻雀和啄木鸟一样,防脑振荡的能力比较强;再比如说,如何辨别公麻雀和母麻雀,经过讨论,一致同意如下判断:倘两只麻雀抱在一起,居上者为男性,居下者为女性;倘两只麻雀跑在一起,前面跑者为女性,后面追者则为男性;还比如说,麻雀会不会尿尿。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们很长时间,好在机遇只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有一天,一只麻雀恰好把一坨白色的粪便拉在了王一元的光头上,麻雀边飞行便大便的绝技可以称之为“一便千里”,让王一元目瞪口呆,我在王一元发呆的时候勒令他别动,并凑到他脑袋上,通过闻气味、查成份等方法,结合平时解剖麻雀的临床经验得出了权威结论——麻雀不会尿尿!王一元同意了这一判断后,才骂骂咧咧地把光头上的那坨和五分硬币一般大小的污渍用袖子擦去,擦完了还不忘闻一闻袖子。
  为了更好地赶麻雀,我和王一元针对麻雀体型小、反应灵敏、游击战能力强的特点,为其量身定做了两把弹弓。“Y”型树杈是巡视了一上午树林后砍下来的,结实匀称得像奔驰车的标志;橡皮是从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手那里偷来的,韧性足,弹力强;夹子弹用的革皮也是剪了拖拉机的废内胎得来的,面积大,手感好。我们历史上至少做过七八把弹弓,有打人的弱弹性弹弓,有打羊、牛和猪的超大号弹弓,但像这样专用于打麻雀,橡皮正宗,木架子结实,且得到了大人们默许的弹弓,还没有第三把。我和王一元每日把弹弓别在各自的裤带上,高兴了抽出来啪啪地打出两粒石子,威武得嘴都要裂了。
  麻雀繁育后代的能力特别强,换言之,它们特别爱下蛋,在我的记忆中,一窝麻雀蛋的数目与月份的数目相一致,比如说,八月份就下八个蛋,九月份则下九个,至于十二月份是不是能下十二个蛋,我不敢保证。我敢保证的是,只要麻雀开始下蛋并卧而孵化,那么,对其进行满门抄斩乃至株连九族的机会就来了。
  麻雀不会像喜鹊、黄鹂那样在树上搭出精致的窝,它们衔来草皮、树叶和鸡毛,铺在屋角或山崖上形成的洞里,有时还借用松鼠洞甚至崖腰间的老鼠洞。从这个意义上讲,麻雀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极其有限。它们的窝邋遢得像懒婆娘住的大通铺,它们就在这样的地方认真孵蛋。
  王一元是掏麻雀蛋的高手,通常情况下,我蹲在地上,他踩住我的肩膀扶住崖面,然后我像举重那样慢慢站起来。这头猪真重,有时压得我眼前一片乌黑,但我还是硬挺着把他送到了崖上、树上或高处的梯田上。在王一元的头上方有许多小洞,那个沾了一大片白色粪便的洞就有麻雀出入。王一元把事先准备好的细竹条伸进洞去,洞里立刻有了麻雀的扑腾声,孵卵的老麻雀飞了出来,差点冲进王一元的嘴里。王一元才不想和它纠缠呢,他要的是蛋。王一元在破开了头的竹条上吐了口唾沫,将其再次伸进洞去,等戳到软软的窝了,就徐徐顺时针旋转,鸟窝一点点缠在竹条上,变紧,变长,再徐徐拖出洞口,一只手接上去,一窝鸟蛋就掏出来了!在这一过程中,我始终准备随时逃走,因为我怕蛇,听大人讲,麻雀窝里老有蛇,历史上就曾有过掏麻雀结果被蛇窜出来伤了的事。当然这种传奇在我和王一元掏麻雀的历史上还没有遇到过。
  掏出来的麻雀我们从来不吃,而是打了月亮。所谓打月亮,就是挖一个小坑,将鸟蛋打破,小心地倒在里边,可以从蛋清上看到一点反光,据说那就是白天可以看到的月亮。有时候掏到的不是蛋,而是浑身通红的幼鸟,叫“精屎巴拉”,全身没有一根毛,肤色与月子里的小孩相类。它们的嘴角是黄的,叫“黄口额”,大人常用“黄口额”指代乳臭未褪的孩子。它们没命地叫,大张的嘴都快达到一百八十度了。大鸟叫小鸟也叫。小鸟在我们的手上叫,试图翻腾出去,大鸟则上下翻飞,喳喳喳,叽叽叽,几度想俯冲下来把幼鸟叨走,可惜它们不是鹰,我们嘲笑地看着它,觉得解气极了。
  幼鸟在我们手上很快就死了,大人说那并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我们放在掌心“烧灶”了,是活活烧死的!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就互相研究对方的手,问:我们的手有那么烫吗?是不是可以煮熟鸡蛋?
  一窝麻雀幼仔的消失几乎可以逼疯两只大麻雀,它们守在院子外面,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去,只是没命地翻飞、鸣叫,它们身后抱打不平的亲戚朋友,也帮衬着叫。鸟叫极其辉煌,我家的那只大黑猫都被唬住了,它在太阳光下拼命挣圆瞳孔,以防备麻雀突然来袭。
  赶麻雀的重任遥遥无期,我在西塘洼的山坡上无聊地搓了很多燃烧后可以用以驱蚊的草绳,我当时认为其长度可以绕地球一周。王一元告诉我,那些日子他也在搓草绳,但他搓的是用以捆扎麦秸的草蝇,其长度据说可以绕地球两周——我真是服了他,处处比我能。
  傍晚时分,鸟雀归林,山泉呜咽,我背挎搓好的草绳回家去。母亲说她晚上给我煮毛豆。我故意去得迟一些,好让她夸我。在村头我遇见了王一元,我说,这几天麻雀少多了,是不是都飞你那去了?他说,狗屁!我只好问,明天还去赶麻雀吗?他不屑地说,他家的糜子早黄了,明天该动镰了!想到我家的谷子还需要好几天才能动镰,我十分嫉忌,一窝火像麻雀那样在胸口扑腾。我想了想,就对王一元轻描淡写地说,我妈晚上给我煮毛豆了!说完扬长而去。
  我分明感到,那团麻雀被我悄悄赶到王一元胸口,正在他那儿扑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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