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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穿越生命的符码(发2019年第4期《散文选刊》(选刊版)

2022-01-03经典散文
[db:简介]


                       
      


      太阳受不了时间的支使,一骨碌滑下山坳,哪怕极不情愿,也只好把乡下的山山水水交给黄昏与夜晚。四下里,一束余光在溪水上浮动,像不肯离去,突然一阵风,又把它化在水里了。看来,一天的时光已接近尾声。

     暮色比我们的腿脚跑得还快,形同一个日子奔赴另一个日子。其时,爹、我、还有8岁的儿子,正从中门李赶往数里开外的彭家畈,去参加表叔公彭有才的祭祀活动,祭祀仪式在第二天上午进行,依照乡俗,凡亲戚得头天去吃晚饭,叫吃先席。一路上,山峦、溪水、树木、禾稼等等,电影镜头一样退却,又像无声的时间在一点点消失。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被一个物体给牵住了,定定神,才看清溪岸边躺着一架八仙桌的残骸——桌面上穿了个大洞,仿佛有许多话要说;而剩下的两只脚儿却叉向天空,似在吐气,抑或沉入不可知的回忆。岂料,儿子跑过去用手一扳,呱啦,断了。断裂的声音,从木器的内心蹦跶出来,连同衰朽的气息一道扩散,像蝴蝶一样飘舞,更像撕下的书页在风中一下下浮动。一时间,他惊讶得呲着嘴,仿佛做错了事似的问,爸,这是什么?我想也没想,抛出三个字:八仙桌。

    显然,暮色里遭遇一架木器的残骸是无意识的。

    忽而,时光耍了个花招,在我脑海里急速倒流。一下子,呈现出一片树木。对,是树木,并是高高大大、粗枝密叶的樟树。接着,又同西方魔幻主义那样,把它们的心事抖落出来:咱是梅溪乡下的名木呢,不能跟苦楝树一样被人剁了当柴烧,也不能同杉树长大长粗了,做成木檩,肩负着瓦片的重压;更不能在斧头刨子的摆弄下变成木犁,整日里风来雨去,太脏太累,简直枉为一棵树了……或许,这是树木的梦呓和一厢情愿,而我见到的事实并没走样:那天上午,亲眼看见爹把后山上长了好多年的樟树锯下来,顷刻,现出一圈圈吐着木香的年轮,似乎把天地灵气、水土精华以及时间的脉络,一并长了进去。我问锯下来干啥?傻呀,能打床梁、雕窗户、刻菩萨,就算做八仙桌也是顶好的料。顷刻,我满脑子全是庄严的物象,骤然觉得樟树的皮囊里隐藏着说不清的秘密。果真没过多久,其中的一部分被弄成了八仙桌,随后刷上朱红大漆,标上年月字号,太阳一照,连日子也精神焕发。

     想必,传说中的八仙该是腾云驾雾、神色蔼然的醉八仙吧,爹却一脸严肃说铁拐李为大,汉钟离次之,张果老又次之,然后依次排列。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像亲眼见过似的。哦,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排了坐次。1970年代,我老家中门李仍沿袭着祖上传下来的旧俗——开饭时,辈份最高的老头儿往八仙桌前一坐,满桌子人通通鸦雀无声。想来,一棵樟树从土地上出发,摇身一变,成为朱红闪亮的八仙桌,不止身份发生了变化,还有了质的飞跃,大约是很多树木难以抵达的境界。

     溪水的流向,是进入彭家畈的方向。一眼望去,许多灰黑的屋脊向上伸展,清像张开的手臂在抚摸天空。这样子,有了一个村庄的气势,甚至还有些神秘,比如时光的偬倥,生命的更迭、轮回等等。爹说,彭家畈是大屋场,当然不同。我没说话,心想,这样的“大”,应该不止与外形有关,还隐藏着非比寻常的气场吧。爹顿了顿,又说这里往往一家有事,邻居左右都来帮衬,并由一个汉子来当都官。都官?爹说是,但不是官,是都管,比方泡茶、递烟、安排桌席、唢呐鼓乐迎进送出等等一股脑由他调摆。哦,哦。忽然想起一个邵阳朋友说即便到现在,他们那儿只要办大事,来客都得细心安排,生怕弄不好有人冲席。不知是礼俗,还是什么?

     随着爹的叙述,我脑子里倏然展开一个画面:那年春上,表叔公彭有才收儿媳妇,好不热闹。此时的太阳神高高站着,把地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红彤彤的对子和灯笼映红了半天云彩不说,单是八仙桌从堂屋一直摆到了溪边。这阵势,雄壮、热烈、隆重、百年不遇。用时下的话说,那叫一个牛。

     那回,我爷爷被表叔公请了去当都管。开席时,女人不需安排,见缝插针端碗就吃。细心照料的,是年长份尊、货真价实的男人。但场面一大,未免有些手忙脚乱。不好,终于忽视了坐在头桌靠西方的老头儿。谁都知道,八仙桌就那几个位置,方位也讲究:东边为大,北方次之,南方又次之,西边最小。这老头儿好像是故意的,看有不有人理会。待了一阵,没人;又坐一阵,还是没人。刹地,心里的火上来了,一股一股的冒,直蹿得脸盘子通红,继而发绿,又慢慢变青,连身上的骨头也吱咔吱咔作响,发出巨大的抗议。唢呐一吹,开席了,老头儿的身体被火苗子包裹着,心里一次次怒吼:老子是谁,娘亲舅大,懂不懂,还要不要天理?刹时,板结的空气压迫着每一根神经,似乎将他的面子一扫而光。砰!一只酒杯应落地,震得空气东倒西歪。爷爷扭头一望,傻了,立马跑过去打拱作揖,赔理道歉,只差下跪了,但仍没挡住老头儿拂袖而去的坚执,这样一来,差点把他弄成一只腌鸡。

     年关一过,要唱大戏、舞狮子,何况彭有才收了儿媳。爹说,表叔公不光殷实,还读了不少古书,“四书五经”顺流倒背,吟诗作对一挥而就。那会儿,他在地坪上喊,搭台。于是,庄户汉子把一村子的八仙桌全搬出来,拼拢,扎牢。不一会,成了。大红对子往两端的木柱上一挂,吸引了不少目光。“将相帝王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字里行间洞穿了一番人间真义,那些看不懂白云深处有大境的人全在叫好,一顿瞎叫。表叔公啥也没说,只是淡淡一笑,那种淡然仿佛脱离了时代。头年春上,我爷爷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没说什么,也是这样一笑,好像与他无关。

    后来,我终于从表叔公留下的札记中,略略看清他的心路历程。那时节,他在岳州、长沙、汉口等地开了茶行,把梅溪乡下的茶叶源源不断输送各地,自个儿的身影也像溪水流向不同的方位。可在过往的时间里,最让他打心眼里佩服的不是一脸肃然的孔夫子,而是浏阳文武双全的谭嗣同。他在札记中这么写道:“湘人谭复生,通音律,晓算学,善国术,精佛典,思敏且怀宇内,凛然大器之人也……”哪怕就这几句,也足以看出他对谭嗣同的景仰,似乎每个毛细孔张开着,呼吸一团新鲜的空气。那年春天,他来到长沙时务学堂谭嗣同下榻的屋子,进门能看见一架放满线装书的八仙桌,方方正正,流淌着不少书卷气息。只是,这桌子迥异于梅溪乡下的朱红,是枣红,与冉冉升起的红日的色泽毫无二致。便想,这样的颜色,大抵给人许多亲和、祥瑞的感觉,甚或透着仁者的真爱与慈善。那期间,他与谭嗣同说了什么,我无从知晓,以至到现在只能凭借一点文学思维展开联想。大概,他听了复生先生的维新论后,惊得两眼发直、额头发光吧。出乎意料的是,那部融经史、科学、自然、哲学等等于一体的《仁学》,竟是这宁静得散发着一室木香的八仙桌上写出来的。仁者,爱也。想想,该是一番怎样的妙境? 从外形上看,那架木器并没啥特别,可四个方位恰恰与挂在墙壁上的世界地图形成意想不到的呼应。倘若从这个角度来打量,那个年轻汉子的内心有着无限的广阔,似乎看不到边际。对于《仁学》,表叔公不知读了多少遍,每读一回,胸腔里满是热血沸腾,大有提醐灌顶的觉悟与痛快。眼睛一闭,那倚桌而坐、奋笔疾书的样子便在脑子里浮现而出——那支夹在大拇指、中指与食指间的毛笔捏得很紧,却又很轻松,似乎抓住了许多时光和一个时代的命脉,而眼睛和笔锋里渗透着无与伦比的执拗,有着魏碑《张猛龙》书体的雄强、凌厉与斩截,仿佛把一生的智慧和对家国的忧思全注入笔底,沿着枣红八仙桌汩汩流向天地宇宙,滋润世人的心魂。

     我疑心这样的气氛融在发黄的札记里,起码能闻到不同流俗的气息。可惜,无从领略那个具有原点意义的形象,更无法感知其中的神妙,但有一点可以推测,这不单是个仁者的姿势,更是一架枣红八仙桌焕发出的光辉。

    然而,表叔公做梦也没想到,那河流一般清澈的汉子,又河流一样穿过时光四处奔走,亟力宣扬自由、平等、博爱,以上帝之心救民于水火,到头来却落了个血溅京华菜市口的结局,就像一道耀眼的流星划过长空,一眨眼,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比空气还滞涩的记忆。

    夕阳,刀子一样射进湘江河畔的客栈里,溅起无数刺眼的寒光,连同呼啸的北风一道刮进他的心里,险些招架不住。“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写尽天下血性的句子,让他一次次吟唱得血液奔涌、浑身颤栗。那种蚀骨铭心的痛,无法排解,只能一下一下揪扯着随风飘动的乱发,一次次泪向心流。那晚,他恍恍惚惚来到仁者生前下榻的屋子,用手一次次抚摸着空荡的八仙桌,似在抚摸一个家国的灵魂。那晚他喝醉了,醉在巨大的空落里,让泪水一遍遍打湿思绪,打湿一泼一泼的寒风。“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大痛,莫可名状,只有夜色里的影子与哗哗的江水形成映照。

      打省城回来,他很少出门,把一道心门关了起来,恍若关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自然,满世界的人没一个理解他的淡然一笑,更不知他心中的梦想——沿枣红八仙桌出发的梦想。在彭家畈,他把自己藏起来了,藏得很深,就像道行极深的老子的心,你看得清吗?仅这一点,我爹当然不会明白,梅溪流域的人谁也不明白。还是老子说得好,大道废,有仁义。你想,一个心中没有仁义的人,没有赤子之心的人,光靠礼法纲常来维持一个村庄的秩序,有什么用呢?因而,表叔公收了儿媳的第二天,宣布一条让人大惊失色的家法,就是没有家法,人人平等,都可上八仙桌吃饭。

     戏,终于开场了,唱的是《杨四郎探母》,水袖儿一甩一甩,曲调儿咿咿哎哎。唱到高处时,地坪上响起“哗啦哗啦”的喊声——好,好,好。他对唱戏兴趣不大,想看的是八仙桌上玩狮子,那才叫本事。当初,在京华的湖南会馆,他见过谭嗣同在十五张八仙桌架起数丈高的台上跳跃腾挪耍狮子的情形,让大刀王五那样的好汉也不停喝彩,那一回真是大开了眼界。此刻,地坪的台子搭得很高,十多张八仙桌蹿到半空,似要绝尘而去。尘埃没有,绿狮却来了,不几下攀到高处,舞狮人使劲的扭,使劲的摇,把人世间的热烈推向极致。 不一会,红狮也跳上来。一霎眼,舞成恍恍惚惚的一团。众目交集的气氛里,红狮奋力一跃,衔着了采青。即刻,喝采声波涛汹涌,像展开另一种河流。人丛里,彭有才叫了声好,随后又淡然一笑。

     天空下,不笑的是八仙桌。似乎一刹间,把眼珠子鼓得老大,瞪着那些只配蹲在灶湾里烧火煮饭的女人,仿佛在说,谁要你们笑的?要笑,也只能男人笑,哪轮到你们这些贼婆娘?还有那个一口暴牙的女子,连笑不露齿的常识都不懂,等拖到家神位下打得嗷嗷大叫,看笑得出来……桌儿这么想着,兀自散发出肃穆的气息。可惜,时隔太久,我只能从爹的口中得到一鳞半爪。忽然想起一句话,木器是村庄生命的符码和灵魂的再现,这是真的吗?

     不多久,爹的叙述切换成另一个境头——瓦蓝的天空下,八仙桌儿高高架起,俯视着一群白衣飘飘的村人。
它们把身子拔得那么高,在干啥?不妨告诉你:超度亡魂。在我们那儿,老了人是要坐夜(超度亡魂)的。男人老了,坐“打灯夜”;女人老了呢,坐“破河夜”——用九张八仙桌搭起高台,桌底放着装有水和鱼儿的澡盆,做佛事的假和尚爬到顶端,盘腿坐定,一边摇铃,一边念经,让亡魂顺着铃当的响声和吐出的词儿缓缓飘向天国。如此这般摆弄一番后,下到地面领着孝子孝孙从澡盆里踩过,然后绕着圈儿跑,直到孝家把木盆里的鱼儿捉了才算数。这仪式,谓之破河。我不知那样的河是生命之河,还是别的什么河?倒觉得生生死死一条线,谁也逃不过生命的两极。也许,冥冥中真有那么一条河吧,把无穷大的时空给连通了。转而一想,血溅菜市口的谭嗣同是否跨过了这条河?无从知晓。说来也怪,刚唱完戏,彭有才的婆娘头一歪,走了,走向生命的另一极。

     台搭起时,黄昏降临了。袈裟爬到顶端,铃当摇得一片呜咽,让人心碎。不一会,袈裟高喊:孝子跪——!孝子孝孙赶紧跪下;袈裟又喊,起。白白的一片全都站起。如此起落了老半天,弄得人晕头转向。而这情景,落入桌子的眼里,忍不住一阵窃笑——似乎在对满地坪的家人说,有种你就不跪,马上给你个大逆不道之罪,不拖到家神位前打得皮开肉绽才怪。落日余晖里,八仙桌儿挺立着,骤然得了莫大的快慰。

     我无法穿越厚重的时光看清彼时的情景,或瞧见物事的表情。爹却说,那时表叔公对老伴的死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哀伤,只是叹了口气,正如面对数千年来的旧时光,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神情大约与老友谭嗣同的死有关吧,似乎一刹那,把人世间的许多事情看淡了,想通了。只是,他对乡下女人生前不能靠近八仙桌,死后却在桌儿通红的颜色里,让灵魂得以超度的命运而备感叹息。

     朱红闪亮的八仙桌在时间里穿行了很久,融入乡人太多复杂的情绪。如果反过来看,这些情绪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更是生存与活着的态度。然而,谁也不曾想,突然一阵“破四旧”的风刮来,将红彤彤的八仙桌化为一堆灰烬,随风而起的尘埃形同一只只蝴蝶飘向空中,成为一种幻像。真实的,却是人们看见彭有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岁月一脚踩空,将许多往事化为泡影,只有土地与时间仍然活着,延续生命的章节。比如眼下乡村的餐厅里或地坪上,摆着的全是圆桌,没了彼此高下之分,呈现出的全是快活的空气,不用着担心谁会冲席。拿我小儿子来说,完全处于自由状态。一路上,我老在想,假若阴阳两界真有一条通道,说不准祭祀前夕,表叔公会灵魂出窍,看一看满屋子人开怀吃喝的样子,定然会露出淡然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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