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巴，短尾巴

　　那截尾巴不停地摆动，开始剧烈，继而舒缓。我紧紧盯着它，随着摆动心里默念：刷锅刷碗，刷不着我一点……对于它的摆动，我感觉这简直是一种神奇。解释不通为什么尾巴离开身体之后还能摆动，那些能量从哪里来，是什么东西在支撑它。然后那些能量又慢慢减退，最终消失不见了，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可是就在刚才，我分明看到那截尾巴在动，在独立地动，在与肉身割断联系之后。
　　施虐者是我，我用镰刀背将尾巴杵在地上，将其从鲜活的肉身上切除下来，没有滴一滴血。原本完美的身体没有了灵动的长尾巴，变成了难看的短尾巴。短尾巴也在摆动，以类似的幅度。这同样是一种神奇。以我的经验看来，这有些不可思议，断尾离开身体能独立摆动是，被钝器割除却没有滴血也是。袪除矫情的成分，有一丝闪念似乎曾经存活过，在我鲜活的肉身里：它会不会痛？或许会吧，以我曾经被镰刀割破了手，被玻璃碴扎破了脚，以我的肉身一次次受到损害的经历来说，它应该会痛，因为身体的被残缺。
　　对于身体的残缺我有着残缺的记忆和印像。严格来说，我的身体出现残缺最早应该是断脐带。应该是痛的，可是我似乎感觉不到，或者是曾经能感受到，可是当时我还不是“我”，还不自知，在一定程度上，那是“我”的初始，是肉眼可见的生命开端。像是一段神奇的尾巴，从母亲的肉身里凸长出来，从肉眼不可见到可见，从腹内到腹外，从黑暗到光明。当我见到光明的一刹那，我不知道自己怕不怕，适应不适应，也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可以肯定的是，我痛过，在脐带被剪断的一瞬间。毕竟它不是发屑、指甲。与两边的肉身紧联着，一边是我，一边是母亲。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当时的情景，她是不是痛过，痛到什么程度。在我的潜意识里，这种事情似乎是隐晦的，不宜言明，不必深究。
　　这种残缺于母亲来说，是主动的，于我来说，是被动的。我像是一段神奇的尾巴，无法选择与残缺相联的整体那一端是优是劣，是美是丑。这种被动一如那段曾经摆动的尾巴，在某个秋日的午后，在一片灰白的地上，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以残缺的方式。不同的是，我的残缺虽然是被动的，可是却向着整体的方向，这成为一种生命诞生的方式。尾巴不同，它的残缺是实实在在的，真正意义上的，残了就是残了，缺了就是缺了，既无法弥补，也无法与之前相联系，更不能回归于原本的整体。
　　而我是可以的，可以回归，与原来的整体相联系，即使不能重新成为一个整体。就在我主动施虐制造残缺的时候，母亲就在不远处的棉田里劳作。她在修理棉花，把棉枝上的心掐掉。我记不清第一次见母亲做这种活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问过，为什么要把棉花的心掐掉，我的疑问是，长得越高棉桃结得不越多吗？母亲笑着说，不是那样的，如果不把心掐掉，棉花会不停地长，把有限的肥力全供到枝叶上去了，棉桃结得不但少而且小。我当时似懂非懂，如今看来，那种残缺也像是一种成就生命的必要方式，向着整体的方向。掐掉的心被母亲抓在手里，累积了一小把之后扔在地上，随机散开，不会摆动，大概也不会痛吧。在我看来，相对于动物，植物是低级的，应该没有痛的感觉。
　　可是我隐约知道动物肯定有这种感觉，比如那只残缺的蜥蜴。这种认为取决于一种基于肉身的相似类比，我有，它也有；我的肉身残缺了会痛，它的肉身残缺了应该也会痛。其实在上学识字之前，我不叫它蜥蜴，叫它“马勺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只是一种音译。我是听来的，虽然忘了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也忘了是何时听来的。可是这三个字确实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牢牢的，所以当我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指代它的符号会准确地浮现出来，反馈给大脑神经指挥中枢，经过闪电般的程序，指挥手足迅速移动，最后它被成功俘获。
　　如今这只蜥蜴残缺了，灰白的尾巴终于不动了，同样灰白的身体被压在一小块青瓦片下，微微摆动，欲要挣脱。瓦片也是残缺的，然而残缺的瓦片相对于残缺的蜥蜴是巨大的，死死地压在蜥蜴身上，像是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行山。孙悟空是有错的，犯了天条，蜥蜴没有。孙悟空的被压是一种佛缘，等待五百年后有缘人来度他。可是蜥蜴的被压却纯粹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没有什么有缘人来度它。更为可悲的是，这种恶作剧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悲剧，它，被活生生地剖腹了。
　　剖解用的工具不是镰刀，而是一枚草叶，是从一种叫作“芦柞头”的草上摘下来的。这种草喜欢生长在盐碱地里，或者说并非喜欢，而是适应。芦柞头的样子像是芦苇的尾巴，身量个头比芦苇小，茎干比一般的草要硬，摸起来扎手，叶子边缘锯齿密布，很像锯树用的锯子。其实应该是锯子更像它。木匠的祖师爷鲁班上山砍树被草叶划伤了手，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发明了锯子。这个故事我听爷爷讲过。爷爷会木匠活也会瓦匠活，村里盖房的时候他负责放线，在房基四周楔上木橛，用白线连成房子形状的长方框，然后瓦匠沿着线垒砖砌坯，最后成为房子。在那个过程中间，我看着砖头瓦片、廪梁苇席、灰土麦草被组合起来，从每一枚每一片的残缺粗夯到最后的圆满整体，完成了一种实质性的嬗变。美中不足的是，有一次爷爷受伤了，被剐破了手，鲜血之流，看着让人害怕。从表情上看爷爷很痛，可是他没有掉眼泪，也没有喊痛。在那一刻，发生在爷爷身上的残缺让我感受到了痛，是那种心痛。爷爷在养伤的时候给我讲了那个故事。这让我怀念至今，历历在目，连同那种发生在爷爷身上的残缺，以及在我心里造成的痛的感受。
　　我用草叶把蜥蜴的肚子割开，过程持续了几分钟。我看到了它的内脏，看到了两只黄色的卵。我恍然大悟，原来它的卵是这样的。我从草窝里捡到过鸟蛋，也捡到过蜥蜴蛋。那种发现是惊喜的，因为意外收获。我看到了它的未出生的蛋，颜色像未出生的鸡蛋，却小多了。过年的时候我看到过奶奶杀鸡，见识过类似的场面。对于杀鸡，奶奶给出的理由是下蛋少了，糟蹋粮食。其实还有一个潜在的理由她没说，过年了，人要吃肉。人以这种残缺的方式成就一种人为的圆满。在被剖开的鸡腹内，我看到了一堆黄黄的葡萄样的未长成的卵，奶奶说那是蛋碴子，一个蛋碴就能长成一个鸡蛋。我惊叹于民间俗语的精准与贴切，“碴”，小碎块，缺也。人要吃的不只鸡肉，还有猪肉。于是每到过年，家里都会宰一头家养的猪。那种场面是血腥的、宠大的。姑爷爷一早骑着辆破自行车，带着他的一套傢什来到我家。茶烟过后，找人将猪放倒、绑缚，姑爷爷熟练地抽刀、放血，烫毛、破肚，切割、分类……院子里充斥着与猪有关的残缺，开始是惨叫，然后是血腥。猪的腹腔内没有如鸡如蜥蜴般的黄黄的卵，有的是如人般的脏腑和鲜血。我把猪膀胱用气筒充满气，口系紧当球踢。与真正的球不同，猪膀胱不但有骚味，而且表面上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色纹路，让人感觉怪怪的。
　　这样说来，我似乎有些推卸责任的意思，像是要为自己的早年虐行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潜在的意思是，自己的恶行并非天生，而是源于模仿，源于周围的环境。用唯物观点来说，人是环境的产物。是这样么，或许有一点道理，也可能不完全是。我不知道驱使自己行恶的动机是什么，主、客观因素各占多少。其实细想想，理由如何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惨剧已然发生，在那个秋天的午后，在一片灰白的地上，我是凶犯，工具是镰刀、瓦片和草叶。镰刀是被动的，瓦片是被动的，草叶也是被动的，它们原本的职责并非制造杀戮。既然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么，我的最初的恶又是从何而来呢？答案不得而知。或许这种恶是天生的，潜在的，是一种天生的残缺，如一丛丛的“芦柞头”，在适合其生长的盐碱地上生发出来，以显性的锯齿形叶片成就了隐性的利器帮凶，在某一种机缘到来时，成就残缺。
　　我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种机缘，属于哪种机缘。我能确定的是，残缺发生了，毫无征兆，毫无理由。于是，多年之后，同样毫无征兆地，在这个秋天的午后，我回到从前，回到那片灰白的土地上，看到一只皮肤灰白的蜥蜴，拖着灵动的长尾巴，飞快奔逃……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9-19 07: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