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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条路,一条江

2022-01-02叙事散文李兴文
比烟尘更加沉重的雨雾围堵了你的视线。你的视线承载着你的念想,在这个潮湿的早晨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你像一束光一样,只能照亮自己的光源;它无法照顾你的身体,你感到你的每一块皮肤都在雨雾中凉透。多雨的六月,你感觉自己又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但你还努力……

  比烟尘更加沉重的雨雾围堵了你的视线。你的视线承载着你的念想,在这个潮湿的早晨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你像一束光一样,只能照亮自己的光源;它无法照顾你的身体,你感到你的每一块皮肤都在雨雾中凉透。
  多雨的六月,你感觉自己又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但你还努力保留着最后一丝念想。那也是你人生第一次远行时候产生的第一个念想。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让你开始憧憬爱情。你一直记得真有这么一个女子,也记得这个女子所在的白水镇。你一直记得你是在乘车路过白水的时候,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给大家说:下车,自行方便,吃饭。
  你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时候你的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你只能在班车停靠点附近一个店不像店摊不像摊的地方吃一碗面条,然后回到班车旁边,耐心等候,生怕走失。那时候,你看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街,长到看不见尽头。你看到无数的店铺无数的饭馆,还有无数的行人,把白水的那条街挤得水泄不通。你无法抗拒那条街的诱惑,你就像一朵云一样飘过去。你觉得除你之外所有人都能做到“穷家富路”,都能随意吃吃喝喝,都能随意买些东西。你觉得自己像一粒微尘坠落到铺满尘土的地面上,而从那样的地面上飞过的每一只虫子都是自由得让你羡慕不已的精灵。
  你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爱上了那个女子,还是爱上了鳞次栉比的低矮屋檐下成千上万家店铺,你只是感到,你虽然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但你渺小得无人理会,而你的渺小是因为你举目无亲和囊中羞涩,因而,你觉得你喜欢那个女子和你喜欢白水镇完全是与你的生命毫不相干的两回事——你觉得你的生命被分离到两处,一处在未来,在远方,一处在白水镇那条街上,在一碗面条并不能完全慰藉你的饥饿的那个时刻。那个女子,也许是一位店主,也许是一位摊主,也许只是路过,总之在你眼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那时候,你觉得,若干年前,你应该来过白水的,在你,那个美丽的女子是烂熟于心的,这次只是重逢,然后你又要离开。
  但你太想留在白水镇,太想多看几眼那个女子,太想吃那些五花八门的食物,太想融入那种繁华,太想成为白水街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你觉得你远远望着摩肩接踵的人群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你后来的想入非非让你自己都感到心惊。你希望你的此行不是去远方求学,而是专程来到白水的,白水是你命中注定的。其实你根本看不清白水镇完整的样子,那时候的雨雾太浓重了。但你好像能够看清楚白水镇上成千上万家店铺。你觉得那些店铺里都应该有你的故乡,故乡里应该有你的亲人。你和亲人们有太重的情分,因为他们终于生活在店铺里的故乡,他们不再缺乏衣食住用,不再生病,他们终于住进了属于自己的高大房屋,所有的房间都是通明透亮干爽舒适的。你的母亲有了许多双合脚的鞋,你的妹妹们都有许多套漂亮的衣裳,你的父亲,终于有足够的食物,农闲时候,他开始和别人打扑克娱乐……
  那是浸泡在雨中的白水镇。整个镇子就像一只大船,低矮的房檐就是船篷。这只船接载着数不清的人,它将择期起航,驶向遥远的地方,也是更繁华更富饶的地方。这一天,你正好登上这只船,先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再看到连绵不绝的低矮房檐下无数的店铺,再看到攒动的人头,但那些人你一个都不认识。
  你觉得所有的繁华当中,最繁华的是漂亮的女子。你还想再看一眼,但你看不到了。你似乎听到过她讲话的,但你终于没能记下她口中所操到底是川北方言还是陕南方言,你只记得她说话的声音极好听,胜过所有美妙的歌声。女子的声音就像雨水一样清冽湿润,像麻辣味一样有味,像买卖一样活泛,像店铺后面难得真容的院子一样尊贵。你曾觉得你来到白水的目的就是不再离开白水,你在那里找到了第二故乡。你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在白水终老。
  雨雾中的江面无限宽阔。江水的上游,你的父母和妹妹们送你启程的地方,应该是你的第一故乡。那是与白水处在同一条公路上的一个大村落,隔着很遥远的路程,坐落在大江北岸。大江流过你的村落的时候,样子很粗野的,仿佛要冲走一切值钱的东西。但在白水,它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划破平静水面的,是小船,船上有撒网的渔夫。那样子好像在说,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停留在这里了。
  你想起那个早上,你登上班车,故乡很快消失在雨雾中,而前途,浸泡在更加浓重的雨雾中。那是一条漫长的路。好像因为太长,所以显得太细。细到脆弱,脆弱到时常中段。尤在绵雨不歇的季节,那条细长的公路简直就成了被水浸湿的棉线,常常多处断裂,一日路程,有时候竟会三日而不能到达。乘客们下车来,等着公路缺口和粗野的河水发呆,是那条路上常见的情景。
  在你的经验中,公路边那些塌方形成的缺口太像庄稼严重歉收的年景,无论人们如何伸长脖子,那些饥饿的缺口都难以逾越;粗野的河水简直太像造成贫穷的力量,难以抵抗,再说,也没有多少人想到过抵抗,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粗野所致的贫穷中早已习惯默默忍受。那些茫然无措忧心忡忡的,等待公路抢通的乘客们,太像土地严重歉收之后,把裤腰勒到极限的人们,还在伸长脖子,苦苦等待“回销粮”!你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一种力量,那种力量有一万个理由让所有人忍住饥饿忍住病痛,但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可以让所有人闭上眼睛闭上嘴巴,甚至,无视生命也是轻而易举的。
  你很幸运,搭上了那辆班车,行驶在那条路上。没有车祸,没有塌方。雨。一直下着。你不知胡思乱想了一些什么,好像胡思乱想还没有到该结束的时候,班车停了,你被告知下车活动半小时,吃些东西,自行方便。就这样,你就到白水了。
  你不愿相信,在你眼前流淌的是与流经故乡的粗野之河是同一条河,但你愿意相信那条路还是经过你家乡的同一条路。在白水,平静的水面告诉你,这条江流经你故乡的时候是多么粗野,它几乎冲走了所有肥沃的,留下的,是望不到头的贫瘠和荒凉。而在白水,这条河不再带有饥荒的容色。看上去,因为富足,它还显出一点尊贵。在故乡,你宁可饿着也不想多吃一口的豆面和豆腐,在白水就变得完全不一样。同样是豆腐,白水人变出无数的花样弄出无数的味道吊人的胃口。花五角钱买一片五香豆腐干,尝一口之后,你很惊讶,你第一次感到你冤枉了豆腐,而豆腐,也愧对了你。你发现,那条粗野的河一直在催逼你的故乡,在无休止的耕种与收割中反复折腾,没有人务作,或顾不上务作买卖之类的营生。你的故乡,太相信土地,你的乡邻们才无法摆脱苦贫,他们还在无望的苦贫中消耗着生命。你那些乡民,包括你的父母,他们无法脱离自己的盲信,在他们的盲信背后,你看到了无数人的可怜与不幸。但你不想让你的妹妹们像父母一样堕入耕种与收割的深渊,你想让她们早一些学会更多的营生。其实你早就跟她们说过了:贫穷是用来摆脱的,而愚昧,必须随身带着,在无尽的时光中,人要用世界的馈赠给自己的愚昧开悟。总之,你想让妹妹们变得聪明智慧一些,不要再做不幸的父母。你觉得你的父母,妹妹,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人之于一条河流的更大意义是迁徙,人之于一条道路的意义在于远行,而不是忍受与坚守,尤其不是坚守于愚昧和粗野。在无比巨大的野蛮力量与贫瘠土地的夹缝中,一个人要有一粒种子的定力与勇气才行。
  在白水,你却无法永远沉醉下去深思下去,你还要继续前行。你相信那都是命中注定,你与白水的因缘终将是魂牵梦萦,终其一生,美好显现的地方,也是美好消亡的地方。
  你远行千里,终将回到故里,但你不能告诉你的父母,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让他们的儿子开始长大的白水镇;你的父母必须在这条河的上游,继续忍受河水粗野的啸叫,必须和更多的乡民继续忙于耕种和收割,也在昏昧中盲信他们一直盲信的。你也不能告知他们,那种无比巨大的力量如何像一块顽石一样遮住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压迫他们的生活和人生。他们虽然都像种子,但他们早已经习惯长成被压迫的样子,不再奢望从贫穷与重压下伸出头脚,过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是的,你不能给他们说出真相,他们属于那个地方化石一般的历史,让他们自消自灭才是最好的。你也要暂时接受他们给你找一个农村媳妇儿的愿望,你也要同意,那样的媳妇儿才靠得住。你还要对他们表示,你要把他们想要的一切转告给你的儿女,也就是他们的孙子们,人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就像门前这条河,就像门前这条路。你要明确表示你不会离开那个很大的村落,你会像他们那样耕种,收割,生老病死。你要面带微笑,欣赏他们的的生命归宿:他们简单重复劳碌一生,必须在土地上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抔黄土,他们的灵魂必然以黄土为门,找到祖先,并和他们的祖先们一道,规避苦难,绕过贫穷——你都答应了,但你在心里早就完成了坚决背叛,你要为自己和妹妹们着想,毕竟,她们跟你一样,对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早就生厌了,尤其是贫穷,你不想让你的妹妹们再次堕入。你要引导她们离开村庄,顺着那条河,或者顺着那条路,出走得越远越好。当乡愁是关于苦难的一种欺骗式称谓,你必须告诉你的妹妹们,千万不要相信,要在迁徙中完成对愚昧的反叛,要在远行中完成对贫穷的抗争。世界很大,生命的空间不能固定一处,除了属于天空和大地,除了属于本我,一个人的生命不属于别的什么。就像这条河,它在你的故乡流淌成粗野的样子,但在白水,它流淌成尊贵的样子。
  那个女孩子,在你,终究是一面之缘。当你的人生在几十年后终于愿意安静下来,那个女子,在你心中也开始衰老,衰老成白水镇先前的样子:低矮的屋檐没有了,人山人海没有了,成千上万的店铺没有了,浓烈的麻辣味没有了。它被铁路和高速路两度抛弃,又沉睡在水库的底部,化进了漫长的黑暗和静谧。白水镇那么多人,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向四面八方——白水镇没有了,你还想那个女子干什么,她只是你前世里的存在,你的今生,早就离开了故乡。妹妹们,真的如你所愿,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到四面八方。你也无法给孙子们讲述那个白水镇,对他们来说,白水镇比神话传说更加虚无。
  当你再次看到更加沉重的无边雨雾遮盖了城市,给你围定一个无法突围的圈子,让你深刻反省,机缘巧合,你就想起了白水镇,你也因此找到突破雨雾重围的缺口。从缺口望出去,那种粗野的力量已经开始碎裂,世界的风从裂缝处吹进来,无数的城市就下起连绵不绝的雨。你还像一束光,你的光芒带着你的念想完全穿透雨雾,照见未来,也照见远方。在你到达的一个自由时代里一个自由的地方,你和你的子孙们脱离了你生活几十年的那个陈旧的城市。流淌过新城市的是另一条河,绕过新城市的,是另一条路。
  201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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