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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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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乡小记
                            周苇杭
 
          故乡在远方。
          远方之远,不是指水阔山长。
          在陆海空联通的时代,空间距离已经丧失了传统意义上的悲剧美学价值。此所谓“远”者,更多地指向时间坐标。
          现代人所谓的“回不去的故乡”,绝不是指地图上的某处,而更多地指向沿时间轴的一场艰难回溯,回溯到某个时间点的某山某水某城某乡,具象到炊烟袅袅的土坯老宅,庭前的喇叭花依然蟠在绿漆斑驳的木栅栏上,调皮地向背着大书包的年少的你,探头探脑、深眸浅笑,虽然你知道,它早已零落成泥;那早已不知去向、春来碧玉妆成、秋日一树黄金的白杨树,依然电影回放般、起死回生,亭亭玉立于年少的你日日走过的胡同口,一阵风过,它满树巴掌大的叶子如主席台下乌泱泱的听众对“坐台”的懒婆娘裹脚布般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哗哗哗地乱拍一气……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连同那熟悉的声息——鸡围犬绕、行步伛偻、叨叨咕咕斥鸡骂狗的邻家老太;不分季节永远是一身缁衣、见人便嘻嘻傻笑的傻三,蓬头倒是蓬头,垢面则未必,也许本来就面目黧黑,亦未可知……还有,印满童年叽叽喳喳、跳动音符般的小脚印的狭长的黄泥土路,冬天则层冰积雪,在一双双快速移动的脏污的翻毛皮鞋、飞边儿邋遢的青色条绒破棉鞋或妈妈在深宵的灯光下刚刚“竣工”的枣红条绒棉鞋下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似抗议似呻吟似歌唱;夏天则在两侧或犄角旮旯长着簇簇杂草或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儿,吸引老母鸡领着一帮毛嘟嘟的小鸡雏来咕咕咕觅食……诸如此类,这些被时间的巨轮绞杀得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万花筒般,被梦幻之神,轻轻摇动,便重现了游子心中关于故乡的鲜活记忆。而陆海空联动的现实层面的抵达,则必将彻底击碎你午夜梦回时对心灵深处故园的深情回望。现实层面的故乡,种种物是人非故旧凋零的巨大冲击波,必将如偷袭的催泪瓦斯,令你无法自控……然而,同样的行为,置换于梦乡,就绝然不同了。
依稀记得少时听过一首歌,歌名似乎叫《向往》。
      歌里深情款款唱道:梦乡,你站在我的前方,挡住了我的去向。梦乡,听起来多么迷惘,我却不彷徨。每当我走进梦乡,你在我身旁;每当我走出梦乡,你却不知去向……梦乡,因为那里面有你,所以我才向往……
      梦乡。相思,乡思。这两个词需要用逗点间隔开来,然后再用望帝啼鹃之血来弥合,表情达意,庶乎近矣。
在高速旋转的现代化的今天,把我们与故乡间隔开来的,不复是关山重阻,而是隔着日月星辰。返乡之旅,则成了日月倒旋,时光逆转,落叶返枝,残花复蕾的终极梦想——万能的上帝啊,除了梦乡,哪里能够兑现这逆天的祈愿?
     然而,昨夜,就在昨夜,于梦乡,慈悲的上帝完美兑现了祂的承诺。
     在梦乡,我还未有沧桑,还是那个目光清澈,皎洁如月的少年模样。明亮如初。
而我遭遇的略有几分玄幻的街头,诡异的店铺,喧阗的车马,匆匆的人流,还有时不时跳出来对你挑衅的高大威猛、令人畏惧的柴犬……都有几分慌张凌乱甚至荒诞的味道。
      在梦里,年少的我慌张凌乱地走过这慌张凌乱甚至荒诞的街头。
      我没有回到那颓败而伤情的烟火老宅。
      在梦乡,容颜上没有沧桑的少年,却原来,已经把过往的天崩地坼的人生裂变都沉淀于深深的心海,如马里亚纳海沟,亚特兰蒂斯大陆,你们看不见那曾经的山呼海啸、末日般的痛苦哀嚎,伊只呈现眼前的水平如镜,碧海蓝天。  
       年少的我还没有沧桑。
       曾经倚门而望的父母,亲人,蓬蒿满院、蛛网尘封的老宅,都是我的沧与桑。
       都没有了。
       连梦里回到故乡,都要来到馆驿投宿,那颗貌似玲珑的少年心会不会隐隐作痛……
       梦里,那个盘着高高发髻、头发棕黄、嗓音沙哑的旅店老板娘,正在应付前面一拨一拨的人客,琐碎而饶舌。伊见我携了旅行箱立在前厅,用手势示意我稍候。等待观望的当口,第六感官却告诉我,那个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竟然神话一般出现在我的旁侧——没有通联,没有约定,那未免都太刻意了,过于刻意的事情总是太“人间”的了,安能配得上梦乡的非烟非雾的倘恍迷离?确切地说,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神秘而温暖的气息,笼罩了我,惊扰了我,照亮了我,唤醒了我,侵袭了——我。我略一转头,梦中那个还是叶嫩花初的自己,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久别的亲人般,自然而然,头紧贴着他的胸口,甚至听得到他怦怦的心跳,双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身,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平地消失一样……在梦里,自己竟然没有一丝的羞涩与迟疑……直到他缓缓地放下拥抱的臂膀,要把我介绍给身旁的一位朋友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晕陡地漫上双颊,略有几分尴尬地理一理额前纷乱的发——还未来得及礼貌应答,遽尔梦觉。
   
        陡地惊出了一身的汗。

        枕畔。壁灯莹然。闪着橘红暧昧的光。
        别处,则黑魆魆。
        半梦半醒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灰色地带,等待梦觉惊散、破碎的意识蜗行回来,慢慢聚拢,拼凑,弥合,重归肉身,二者由起始的泾渭分明,到渐次水乳交融,四肢百骸才一点一点恢复知觉。仿佛出生入死,又,死而复生,半梦半醒之间,完成一个神秘而曲折的轮回。
        这才下意识用渐渐恢复知觉还略有些僵硬的手,摸索到床头正充电的手机,顺手按下,显示实时23点53分,还有几分就午夜零点了。
       关了壁灯,重新沉入暗夜,肉身辗转于榻上,真神却企盼重返梦乡。
       重返梦乡——你还会原地不动,等那不可复制的年少的我吗……   
      “你”又是哪一个呢?是亲人,是父兄,是朋友,是知己,是初恋,是冤家,是寇仇?是,又不是。甚或,是他们的总和与分身,随着场合与时间的变幻,而对我呈现出这诸多角色的不同的侧面,令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成痛也无声笑也含泪……
       你又何曾是你,我又何曾是我;或者,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是我遗失在岁月深处的故乡的我,我则是漂泊异乡频频回首的已经沧桑的你,我们是彼此在岁月的长河上,上游与下游梦幻式倒影的重叠与碰撞?
沧桑的这一个,仿佛古老的守夜人,一记一记,砰砰砰地敲着更鼓,叩问着高深莫测的命运之神……
       亦如某朝某少年天子的惊天之问: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人间万事,大抵如此。
       而况我者?而况电光石火?
       渺渺如梦,遽尔惊觉……

       惊觉——

       便好。


                                        2019年5月14日记梦
                                   2020年8月23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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