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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看戏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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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戏

不日前夜游秦淮,在初秋燠热的河畔。圆月被人声覆笼,暗影铺满河面,摩肩接踵的游客让秦淮河的风有些按捺不住的浮躁,少了一分夜游的惬意。大约一百年前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位先生泛舟河上,并同时写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极尽秦淮芳华,这也是我对秦淮印象的初始勾描,如今置身于此,它却被琉璃光彩层层掩埋,我并未看到它潜藏深处的娇俏气质。

隔河而望的水上戏台让我片刻流连,嘈杂的水面上,隐约可以看见浓施粉黛的舞者撑着油纸伞随歌起舞,模糊听见绸缎般凉滑细腻的唱词挣脱嘈杂包围钻进耳朵。在路边音响沉涩的律动里,听不清楚唱词内容,只是这久违的看戏情境延宕过去,抖落出远去的坐念唱打。

我从小喜欢听故事,在电视机匮乏的年代,唱戏是为数不多的故事源泉。我们村太小,除了每年正月十五,会有扭秧歌和小范围的祭祀之外,便没有其他集体活动,不足两百户人家支撑不起一方戏台。看戏要到邻近较大的史营村,村中央有一爿空地,中间是一座方正刻板的戏台子,台四角上合抱粗的四根柱子撑着硕大的吊脚顶。顶子上的栋梁不像大户人家雕龙附凤鎏金涂彩,显得那么阔气,仅裸裎着灰黢黢的青砖瓦,朴素得就像村子里任何一棵夭夭无华的树或者一个终年劳作的乡民。

村里每月农历初八是定点集市。村庄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初八在史营村,十八在瓦店营,二十八在任店镇,每月依次轮回。到了逢八的日子,小商贩和周边村民像是候鸟,不须提醒,蹬着自行车、拉着架子车、推着独轮车,承荷满满当当的家庭愿望,朝集市的方向迁移。太阳未起,乡村道路上已涌满人群,路边琳琅满目挤放农具、日常用品和衣帽鞋子,这样如水沸腾的喧闹,直到鸡息于埘,方渐渐冷却,剩一朵大月亮高悬夜空,用柔弱的光浣洗村庄。

有集市便有大戏,唱戏和集市相辅相成,满足匮乏年代的精神和物质需求。这是平时,倘若到了新年,则会从腊月二十一直唱到二十六,翻过年关,正月十五前后也要再唱三天,给周边村子奉上一顿饕餮年饭。与其说是去看戏,不如说是喜欢热闹。小孩子对什么都感新奇,对斑斓的世界总也看不够猜不透。我不明白普通的白沙糖是如何熬制成胶,被吹成老鼠、黄牛、猴子的形状,也不知道它们又怎么絮化成一大团甜丝丝的白棉花。村里的人用掉漆的搪瓷碗盛来黄澄澄的玉米,和一小勺白色糖精粉倒进椭圆形炉子里,摇炉子手柄的老头儿,常年戴一顶黑色鸭舌帽,也可能是蓝色或其他什么颜色,时间久了,就成了黑色,等到觉得可以出炉,就收了炭火,把炉子一头套进长长的布袋里,吆喝一声“爆米花来喽”,拿根铁棒猛地一撬,“嘭”一声巨响,布袋里就满是爆米花。我曾问他们这些变化的缘故,只说是向来如此,简洁如斯的答案,并不能满足我小小的好奇心,这也困惑了我很长时间。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和其他朋友满集会乱跑,对于戏台上锣鼓合奏的戏曲,我听不懂咿呀唱词只好看表演,配合动作猜测所表达含义,然后臆想出来一些情节和词汇。五姥爷是资深戏迷,每场必到,有次他见我看得饶有兴致,忍不住夸赞有耐性、沉得住气,他哪里知道我只是对舞台上明晃晃的大刀感兴趣。我第一次见那么好看的刀,刀柄上系一条松鼠尾巴般蓬松的红缨,刀身宽阔,就跟大刀王五的刀一模一样,台上的人舞得花团锦簇,闪转腾挪,我以为那就是功夫,心生羡慕。等到他们一段唱完回到幕后,我偷偷跑到戏台后面,翻上台子,掀开厚重的帆布围挡,看到了帷幕后的神秘世界。地上并排摆着五六个黑漆漆的木箱子,箱子里散乱堆放红红绿绿的长衫锦袖,像是秋天散乱的花红,旁边是准备上场或刚下场的演员,脸上扑了一只大蝴蝶,眼睛上的油彩像是虞美人的花瓣,中间不时泛一点眼白,他们看见我并没有多理会,对于孩子,他们有足够的包容。脚边就是散乱的兵器,都是我不曾见过的,长矛、长棍、大刀和足足两米的长鞭。我那时刚看过“少林寺”,对武术兵器正迷恋,看到这些不禁想要去摸,却被一个黑脸的大汉一声吆喝,吓得跑走了。

五姥爷爱看戏,也爱唱戏,他有一柄和他年龄相仿的二胡,琴柄上岁月留下的细纹就像是他稀疏斑白的胡须,平日用一块棉布悉心包好,放在木箱子里。没有大戏的时候,就请出二胡坐在戏台边上唱《李豁子离婚》,一段终了,把二胡轻轻收起放在腿上,弯腰从地上拿起挂满茶垢的杯子,灌一口,吧咂吧咂嘴,说再唱一段。他唱戏的时候多是高兴的,即使是《秦雪梅吊孝》,唱完也乐乐呵呵。只有一回,唱《状元与乞丐》唱到“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忍不住叹息一声,片刻的沉默像是录音机里磁带的卡顿,怅然若失,等到夕阳收拢最后光芒,才抱起二胡回家了。电视普及之后,来村里唱戏的越来越来少,戏台子被地柳子等各种叫不上名的杂草占领,它们看不见过去的繁华,只在在傍晚时分,和五姥爷相互慰藉。他后来出了一回名,河南电视台有一档《梨园春》节目,五姥爷每期必看,村人半开玩笑说“你要是去了,至少弄个月擂主当当”,五姥爷当了真,居然真的去郑州唱了一场,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这让他津津乐道了多年,提起来就满面红光,“我在郑州唱的时候……”,说罢又唱一段《状元与乞丐》,唱调里少了许多遗憾。

时间漫灌过村庄和城市,大潮退后,土地上尽是让人欢欣合奏曲。戏剧过于陈旧,逐渐被沙子覆埋,风起时,露出最炫目的那一部分,才让懂它的人倍感惊喜,觉出曾经存在的意义。我慢慢能够静下心听一段戏曲,虽然这些戏曲的唱词有的经过乡音的加工,已经完全失去了雅意甚至是面目全非,但“大欢喜”的结局也让我平添几分对生活本质的感动,它们是尊礼守节、善恶有报的基础价值观,也是对目不识丁的村民和孩子的初始启蒙。

现在我还会去看一些戏,看豫剧也看京剧,看黄梅戏也看评弹。经历和旁观了一些事情,觉得人事不像民间大戏那样非黑即白。法律与道德,信仰和欲望,常常会擦肩而过甚至冲撞冲突。世事无常,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都让我左右为难心力不逮,知道原来人生除了喜剧还有闹剧、悲剧,也逐渐明白尼采的话“纵使人生是一场悲剧我们也要快乐地将它演完”。多年之后,去看这一地鸡毛,就像多年之后再听那些质朴的戏曲,它们从记忆深处唤醒被琥珀封住的弱小生命,睁眼打量,一切如初却又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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