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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软面抄:抒情与纪实

2022-01-01叙事散文阿贝尔

软面抄:抒情与纪实写过总结性的《怀念与审判》,我便不愿再说老爸了。不说,但想却是时时存在的。十二年了,老爸的坟头草已经长到半人深,每次去上过坟,都要做很多的噩梦才能把他忘掉。查出癌的老爸坐在老屋里,不愿躺下,他似乎觉得一旦躺下就会再也爬不……
软面抄:抒情与纪实   写过总结性的《怀念与审判》,我便不愿再说老爸了。不说,但想却是时时存在的。十二年了,老爸的坟头草已经长到半人深,每次去上过坟,都要做很多的噩梦才能把他忘掉。   查出癌的老爸坐在老屋里,不愿躺下,他似乎觉得一旦躺下就会再也爬不起来。上午的阳光照在木楼上,他就去木楼上坐。一套废弃的旧沙发,上面垫了厚厚的棉袄、羽绒服或者人造棉被子,他坐在上面,仰靠着,看楼外的鸡狗、竹子、樱桃树、石磨、田地和远处的江水、高山。棉袄人造棉被羽绒服还是七成新的,可是他知道他没有时间穿了,留下,也不会有别的人穿。老爸在那一段看得见尽头的时间里想到什么我们谁不清楚,但他肯定想了很多很多。下午,阳光照着了后门外的平台,老爸却不去晒了,他坐在厅堂的神龛下打盹,一直打盹,旁边燃着很旺的炭火。最初的时候,每当老妈看着他那样,都会去叫他,她怀疑他真的在打盹,她以为他已经去了。   樱桃开花了,结果了,樱桃红了,老爸还在,但已经消瘦得像一把盐菜,完全没有了人形。开始,老爸还让我们把他送到成都的医院、县城的医院输液打针抓药,后来,他就不让了,他说他是信科学的,医不好就医不好,即使拉一东风卡车的票子吃一火车皮的药输一条河的液,也医不好。老爸有这样的理性,我们是又宽心又悲伤。   老妈形影不离地伺候着老爸,生怕他寻短见,但老爸还是寻了短见,且是很多次。第一次是拿剪刀割腕动脉,第二次是吞老鼠药,第三次是服安眠药。都没有如愿——也不知道老爸的愿是不是真的死。外婆留下的剪刀,老妈很少用,十几年没有磨过,钝得很,老爸把手腕割得皮开肉绽,就是割不开动脉血管。老鼠药要么是假货,要么已经过期。安眠药是医院配的,为了让老爸夜里能睡些时候,老爸平常不服,积攒着,但剂量仍旧不够,老爸迷糊了两天又醒了。老妈打电话把我和二哥叫回去,都以为这一回老爸要走了。我们站在老爸的床前,一声声唤他,他完全失去了意识,但身体还有余温。我们不晓得他吃了安眠药,就给妹妹和大哥打电话,等都回来守在他的床前,他突然又睁开眼睛了。我按照老妈的吩咐,已经扯下了老爸床上的蚊帐。老妈说扯了蚊帐,免得碍老爸的手脚,他好走得利落些。   “你们四姊妹都回来了,我看着看着就要没有了,我把这老屋做个交代。”老爸仰靠在厅堂的塑料椅上,没有睁眼。   我们四个都没有出声,埋头看着面前的炭火。   “我一辈子,也没有给你们挣到啥子家产,我晓得你们恨我……”老爸的声音已严重变调,显得像女声,“恨就恨吧,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三间老房子、一片柴林和一亩多田六分多地,再就是房前房后和田地里的一百多棵树,我都数过了,是一百三十七棵……”   “大大,还是别说这些,你好好养病,说不定会有奇迹,我在电视里就看见过那样的奇迹。”我忍不住,打断了老爸的话。我晓得接下来他要报告的是桑树多少棵、椿树多少棵、樱桃树、苹果树、梨多少棵。   “我就是要说,不是有人一直在想嘛?在想这三间老房子,想房前房后的树,在想那片柴林的青杠木种木耳……”老爸说着说着,怎么就上气了,脸上的青筋从未有过的暴露了出来,像一条条游蛇。   二哥起身要出去,被老爸呵斥住了。老爸的呵斥已经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威力,变成了哀求。   二哥走回原位坐下。   一阵风从屋顶刮过,听见竹林哗啦哗啦响。几串阳尘掉下来,落在火盆里,瞬间燃烧起来。有一串落在了老爸头上。   我要去给老爸拈头发里的阳尘,被他阻止了,他说,等它,它是老天爷给我带的信。   那天晚上,老爸果然梦见有人给他带信,穿一身白衣,且是一张血红的请柬,请他某年某月某日到某家吃酒。老爸早上起来把梦讲给我们听,我们不用想也都明白这梦的意思。   过后,只要我们四姊妹回来齐,老爸都要重起老房子田地柴林树木。我们都尽量回避。在我们的印象里,老爸一贯地霸道,相当的家长制,我们很小的时候,他说上我们不敢下,他说一我们不敢二。也是在老屋,二哥从学校拿回一个密封好的牛皮纸口袋,忘了带走,上面有“县委第一书记收”的字样,老爸看见了,觉得很神奇,背地里研究了三天(他自己称的是研究),才大着胆子拆开,果然发现里面装的手抄本的《少女之心》。我读过那本《少女之心》,跟二哥在油菜花里。当时我读初中二哥读高中,我们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女生,裤裆里也都硬了多年。我记得那牛皮纸口袋和手抄本是二哥班上一个姓伍的同学的,他的老子正是当年的县委书记。   周六回来,天已经黑了,二哥被老爸叫进了火塘。看老爸的脸色,我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什么事。我也不敢幸灾乐祸,要是二哥意志不坚定要拉了我垫背,我也跑不脱。正要进到厨房去避避风头,果然老爸在火塘叫:“三,你也过来!”我过去,火塘的疙瘩柴不大,但火燃得很大,老爸手里拿着牛皮纸口袋,且晃荡着,火光映照的脸和眼睛有一种兴奋。偷生产队的青苹果是多大的错,没看管好驴子让驴子跑进集体的沙地里吃了青苗是多大的错,跟同桌的女生为“三八线”打了架是多大的错,我仿佛都晓得,但这回,看黄色小说是多大的错我却一点不知道。   “县委第一书记,县委第一书记……哈哈,哈哈……”我从未看见老爸这样的兴奋这样的笑声,但我从他的笑里分明看见了刀子。   老爸当着我们的面拆开牛皮纸口袋,架到火上,向下不停地抖,直到把口袋里的稿纸全部抖落在火里。   一股,只是一股火,那些曾经让我们心跳气紧的东西就变成了灰烬,一整叶一整叶的灰烬。我睁大眼睛,依稀看见上面的字迹。   火燃起来的时候,老爸又说了几个“县委第一书记”,又打了几个哈哈。   那一刻,我是想起了油菜花,那一田田的油菜花。油菜花粉糊在上面的时候,肚子上盖着的正是已经变成灰烬的那些纸叶。我闻到的气味可不是火塘里的焦臭,而是根部的油菜叶腐烂的气味,被我身体压榨过的流着眼泪的鹅孪草的气味。   二哥挨了疾风暴雨般的一顿好打,被剥夺了晚饭,一直跪到火塘灰死火灭。他没有出卖我,我后来很多年都对他心怀感激,且为他保守着每一件在当时看来都是罪恶的秘密。很多年过去了,我回想起那个夜晚依旧有些心惊胆战,我想二哥的性在那个晚上一定遭受了莫大的挫伤。他当兵探亲期间,短短的一个月,接受过别人介绍的不下10个女朋友,但都没能成功,我想这个不成功里一定有那个晚上的阴影。   老爸临死前又起及过好几次“有的人想要柴林里那些青杠木种木耳,想要老房子养蛇”,但始终我们都没有答白——一个死了没有埋的人,谁还跟他认真?我私下问过老妈老爸说的是谁,老妈是个好好先生,白了我几眼也不说。其实我心里已经猜到。他的确说那些话,但当时老爸还没有查出病,一直与他冷战,不吃他买的东西,不进他们家的门,有什么病痛也不通知他。事实上,老爸说的很多话也不仅仅针对他一个人,也针对我和大哥,他是把儿子看白了的那种父亲,有时候是我们做儿子的过,有时候便是他过于的强硬和小气的过。我们四姊妹彼此一定也是有看法想法的,只是都不讲出来。手足之情,没有必要过于认真相互伤害。从对钱的态度,对童年生活的态度,我是可以看清一个人的,何况都是一个从老屋里出来的。   我只是时不时回去看奄奄一息的老爸,在他的床前站一会儿,在老屋沉默一阵。我很少去接触老爸的身体。过去害怕,现在更害怕。过去害怕他的暴力,暴力的巴掌拳头,暴力的突然的速度与强度,暴力的声音(包括脚步声和咳嗽声),暴力的眼神;现在害怕他的垂死,垂死去的肝,垂死去的神经,垂死去的眼睛,垂死去的手——垂死的暴力——他饿了尿了,要吃药了,还恶声恶气地吆喝,还骂老妈和我们动作慢了,动作不到位,没有温情。老爸在老屋等死的那些日子,一定发生过更多的细节,我们目睹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还有的更多更残忍的只有老妈看见,只有老妈晓得,但老妈是不会讲出来的。而最残忍最无奈最黑暗的细节一定都在老爸自己的体验中,那些体验我们甚至连老妈也是无法感知的,它们像黑夜漫山遍野的荆棘,最终被那位收割老爸的长了青面獠牙的蒙面大师收割去了。   老妈把一个软面抄从老木柜的海底取出来放在我面前的时候,老爸已经被埋了许多日。我坐在明亮了许多的老屋翻看软面抄,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我有点嫌软面抄脏,有点怕软面抄上的病毒。老屋已经翻检,老妈用老爸留下的洗脸帕把陈年的玻璃瓦擦拭得透亮。阳尘也刚打过,一切与老爸有关的物件都被烧掉。老妈像我们四兄妹一样有决心告别老爸,告别主宰了我们几十年的权力与中心。   软面抄里全是老爸的遗言,但又不是一般意义的遗言,而是抒情与纪实的遗言。抒情占去了大部分,以诗歌的形式,不止是古体诗,也有现代诗。所抒之情不是怀美,不是留恋,不是忏悔与哀怨,而是愤怒,且只是愤怒,针对他一点不欣赏的儿子们。他还诅咒,仿佛到了阴间也不放过我们——当然,主要是不放过那个人。老爸对我的愤怒完全归于我的反叛,对他的绝对权力和价值观的反叛。我从19岁读了尼采、叔本华之后便与老爸完全唱的是对台戏。他是要我打鬼随鬼转的,紧跟形式紧跟上司,看风使舵,而我越来越喜欢我行我素;他希望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把小轿车开到我家老屋的后门外,乡亲们都对着他流口水,众口夸赞他教子有方养子有福,而我却看透了走仕途,一心只想寻欢作乐读书写诗。就在恋爱观上,他也是个百分之百的势利眼,他竭力想把我送进一个局长家做上门女婿,而那个局长的女子是个半瘫。他教诲我要学会走捷径,爬梯子,做人上人;而我呢,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的唯美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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