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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酸萝卜的味道 泪水的味道

2022-01-01抒情散文子夜歌
萝卜在乡间其实是一种卑贱的物种,随处可见。在翻好的土地里掏出整齐的窝来,每个窝里匀称地撒上三五颗种子,只要不误了时令,萝卜就绝不会辜负一个虔诚的农人。它们长得很快,刚接了地气,就急不可耐地吐出一根细秧苗来,身子还未站稳,两旁就抽出两瓣嫩黄色……

萝卜在乡间其实是一种卑贱的物种,随处可见。在翻好的土地里掏出整齐的窝来,每个窝里匀称地撒上三五颗种子,只要不误了时令,萝卜就绝不会辜负一个虔诚的农人。它们长得很快,刚接了地气,就急不可耐地吐出一根细秧苗来,身子还未站稳,两旁就抽出两瓣嫩黄色的芽片来,迎着风儿抖抖索索,显得又怯弱又可怜,哪怕一粒小蚂蚁儿都能不费力气伤害它们。然而要不了几天功夫,当你再去看时,地里已经一片葳蕤一片新绿,那种无须操心的乖巧和善解人意真是让人满心喜欢.可这只是它的噱头,一个萝卜一生中最大的目标和秘密全在地下,在它的根部。它们长出那么繁茂的枝叶来就是为了拼命吸收阳光雨露,然后源源不断地向下输送。根部承接地上的讯息和期待,不动声色地完成一次次自我裂变和膨胀。我们知道,所以并不沉迷于萝卜表面的张扬,而是耐心等待着来自地下的惊喜。

有空闲时,在土窝边掩上一小撮肥料,淋上小半瓢大粪,这种恩惠能让它们膨胀地更快更圆满。到收获季节,顺势着裂开的土地,握着叶子轻轻一提,肥胖的身子就脱泥而出,娇憨而充满喜悦。红色的萝卜皮肤几乎变成透明的薄绯,慢悠悠地晕开,质地密实,圆润浑扑,却十分甘甜。白色的萝卜长而硕大,轻轻一折,便能从中断裂,果肉洁净无瑕,娇脆多汁,清凉无比。去除叶子,再抹泥剔须,一个个打扮齐整后全部背回家,将一片山野的萝卜堆放在家中早已经备好的空房子里储存起来,人吃,家畜也吃。做法和吃法当然多种多样,最受我们欢迎的就是酸萝卜,尤其是母亲做的。

做酸萝卜先要发酸水,母亲找出一个大玻璃罐子,里里外外洗干净,然后倒上半罐冷开水,放上适量的醋、盐、冰糖、味精等一些必要的调料,再从地里摘一些新鲜的大红辣椒,切成细细一碗,洗几颗老姜,也切成细细的薄片,一起倒进罐子里,盖上盖子等水变酸,等辣椒姜片经过浸泡释放出辣味。这个过程一般需要三四天时间,母亲做好这一切准备工作后就忙别的去了,她总是有足够耐心,等不及的是我们小孩子。记得那时,每天我都趴在桌子边,眼巴巴地守在罐子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罐子上彩绘的两条金鱼,一遍遍地观察它们的神态、游姿、动作,数着那几根清晰可辨的胡须,用手指轻叩着那几笔线条粗劣的水草,想象着它们的出生来历和奇幻的神话故事。可金鱼总有看厌倦的时候,对比着它们的悠闲自在,我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每天里都要提醒母亲好几次,怕她不知道水其实早就变酸了。说到这个“酸”字,我的口水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泛滥,汪在口腔里,渍得我心烦意乱,我怕别人看出我的窘态,只好拼命往肚里吞,引得喉咙一阵一阵咕噜噜响动。

母亲对我的焦急一定心知肚明,每次我问她时,她总是笑眯眯地怂恿我揭开盖子,拿筷子去蘸点水放嘴里尝试下。尽管跃跃欲试,可我还是不敢,大人们可能早就料到小孩子有这种心态,在之前就已经反复警告过发酸水的过程中盖子不能随便揭开,盖子一揭,酸水就岔气儿了,罐内封存的气味一旦跑出来,外面不洁净的空气就趁机钻进去了,那些来历不明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最后发的酸水就不纯粹,泡出来的酸萝卜当然就不好吃了。这些告诫我是深埋于心的,我想象着罐子里正在孕育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小精灵,像《农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般神秘和奇妙,它能达成人的任何一个心愿,但不到最后时刻,我们不能随意打开盖子。我知道母亲在逗我,即使我的心情急迫难以忍耐,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提前揭开那个盖子。

三四天后,母亲招呼我洗干净手,答应让我在旁协助,我的鼻子矗立在罐口上方,早已经做好了呼吸的准备,当那股酸甜悠远浓烈的气息夺罐而上时,我忍不住欢喜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心里的雀跃就像罐子上那被凝固的金鱼突然得到释放一般,脱离躯体,冲喉而出,自由自在地游曳在天地之间。这时候,母亲早已经用筷子尝试过酸水的味道了,她点点头,用筷子轻掠几下水面,让我试试,我学母亲那样也点点头,然后不用母亲吩咐,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在成千上万的萝卜堆里挑选那些长得端庄漂亮的,颜色温润皮肤水泽的,拿起来掂量沉甸甸的,刮皮清洗,用井水一遍遍冲刷,漂干净泥灰和脏气,恢复它们出土前的模样,直到晶莹剔透。母亲再将之切成匀称的方形长条或者厚薄适度的片儿,全部沉入罐内酸水中,让红艳艳的辣椒包裹着它们洁白的躯体;让辛辣香醇的姜片偎依着它们;让融合了酸、甜、辣的水把它们全部噙含着,浸渍着,从内到外地混合、渗透,然后浑然一体,最终变成酸萝卜的味道。

酸萝卜是山寨餐桌上一道最常见最好看最不能缺少的菜,每次饭前,家里总会有一个人揭开罐子,用大勺子捞出满满一碗酸萝卜和一些辣椒放在桌子上,否则,这顿饭就吃得毫无趣味。即使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若没有一碟鲜艳夺目,红白相间的酸萝卜来调剂来开胃,来清油腻来去肝火,对于热情好客的山寨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个遗憾;对于来做客的亲朋好友来说,也会觉得主人的餐桌不算完美;喝酒的父辈们更会觉得难以尽兴。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比酸萝卜的味道更让人怀想,更让人觉得幸福,更能刺激人的泪腺呢?它素白的躯体,甜脆的质地,浓烈的气息,酸辣的味道,质朴的秉性无一不让我们在异地,在梦里,无数次不自禁地回味着。闭合嘴唇,抿紧压根,将那股味儿拼命挤缩,化成一腔酸楚,潺潺流淌,像一股最美妙的清泉慢慢涌上四肢百骸,整个身心都充盈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暖洋洋热烘烘甜蜜蜜。我们难以摆脱这种酸甜相间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味蕾训练中,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让人甜得发笑让人酸得流泪的滋味。在记忆里,在成长中,在呼吸里,在情感中,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养分和气息;是亲情,是乡愁,是根部得以膨胀的土壤,是血肉相连的脐带,我们不愿剔除也无法斩落。

后来离开家,去各个地方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只要还没有走出湘西,就能看到酸萝卜的影子。每个学校前,总会有一个包着青色头巾,模样俊俏,穿戴利落,动作麻利的妇人,摆一个小推车卖酸萝卜。课余休息时间,我们冲出教室,顺着酸萝卜的气味往校外跑,涌到摊子前面,用父亲给的零花钱买酸萝卜。最初的记忆里,酸萝卜是一角钱两片,后来是两角钱三片,再后来是五角钱四片,最后涨到一元钱七片起卖。卖的人接过孩子的钱,从早已经剪裁好的纸片里抽出一张当做垫子,用夹子从罐子里捞出来堆放在纸上,随手从旁边的牙签瓶里抽出几根细长尖利的竹签儿一起递给孩子。我们早已经伸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摊在手掌上,三五成群,结伙搭伴,你一片我一片。就这样,这种滋味伴随着友情的欢喜悲哀一直贯穿着我们整个少年时期。

酸萝卜的味道,想起来就流泪的味道。辣得刚烈,酸得纯粹,甜得朴质,爱得深沉,像性格鲜明的湘西孩儿,热烈、诚挚、善良,单纯,情感洋溢,热爱我们的生活,对这个世界有最迫切的愿望诉求和最美好的情感表达。习惯了那种酸甜甘苦滋味的湘西孩子,走到哪里都想念它。是的,再后来,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了,火车将我们带离了湘西,酸萝卜就渐渐找不到了或者再也不是那种熟悉的味道了。

那天,我独自一人躺在我居住的小房子里,想起家里的酸萝卜,蓦地,心血来潮,觉得现在必须马上给自己做酸萝卜吃。我跌跌撞撞地循着遥远的记忆链条,洗一个可乐瓶大的塑料胶罐子,然后放水放盐放醋……我一个人,庄重严肃,像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悄悄地完成了一次记忆的翻新,静静地等待着酸水的发酵,像儿时那样,我在心里一遍遍问母亲,它酸了吗?它酸了吗?罐子是临时找来的替代品,萝卜是从市场买回来的,它已经存放了好几天,因失去水分而变得黯淡干瘪,辣椒也不再新鲜。所有的原料和食材都是现代商场的出售品,在这上面找不到阳光雨露和泥土的痕迹,更没有家的氛围和亲人的气息,它们是我拿来模拟复制儿时场景的仿冒品,即使拙劣,但我仍然有所期待。在我冥想的那块土地上,我用双手拔掉杂草,清理平整好土地,然后学父亲的样子掏出一个个整齐的窝来,撒下萝卜种子,我期待着阳光雨水还有月光,我在时间里双手合十,虔诚地等待一场成熟。我终于变成了当年那个趴在桌边等候着吃酸萝卜的小孩子,但现在的我格外耐心格外平和,为了吃上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味道,我愿意一直等候下去。三四天后,我小心翼翼揭开拧开盖子,用筷子蘸了一点酸水,慢慢递到等候多时的舌头上面,像一颗珠露,它从筷子上轻轻滑落,溶入到我的味觉中,在那一瞬间,我尝试到了熟悉的酸萝卜的味道,泪水的味道。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7-16 09: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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