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一个听众的怀念

2020-09-21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一一些过去的事物,静静地睡在记忆深处,等待你的唤醒。有时,它们会自己醒来,见你还在灯下忙碌,还在街头奔波,还在四处寻找和追逐,便又睡去。许多年来,它们轻得像空气中的灰尘,仿佛不在。终于有一天,你重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许多原来以为隆重的
  
  剑鸿
  一
  一些过去的事物,静静地睡在记忆深处,等待你的唤醒。有时,它们会自己醒来,见你还在灯下忙碌,还在街头奔波,还在四处寻找和追逐,便又睡去。许多年来,它们轻得像空气中的灰尘,仿佛不在。终于有一天,你重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许多原来以为隆重的人生大事消磨殆尽,它们却仍然坚定地守在那儿,有了沉甸甸的重量。比如一些声音,在特定的时期,曾经引着你的精神舞蹈,当你改变舞姿,以为这些声音永远飘散,它们却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再次萦绕耳畔,你竟感觉那是你的由来,也是你的投奔。
  近来,我常常记起一台收音机,红灯牌的,一块砖头大小,黑白相间的外壳,塑料提手,正面两个圆圆的扬声器,像两只特大号的动物复眼。父亲上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它就在阳光下闪耀,朝我微笑,并在接来下的日子里称呼我为“听众朋友”。现在,这台收音机已经消失,消失得非常彻底。我回老家的时候,忽然想念它,于是像小时候一样,将父亲装杂物的箱子倾倒铺散在地,然后猫着身子在一大堆废铜烂铁之间,像搜寻宝藏一样翻寻,希望能找到一些微小部件来修复记忆。母亲好奇地问我,找什么宝贝呢。我说,以前那台收音机还找得到一点零件么。母亲说,都多少年了,你的崽都这么大了。
  我有些怅惘,感觉那双眼睛还在某个地方瞪着看我。
  岁月的确久远,我的记忆之网多少有些破漏,许多游鱼一样的细节穿网而过,游向深不可测的海底。我不知道父亲去县城的那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也不记得父亲为何要在那一天买回这台收音机,更想不起那一年我到底多大,十岁或者十二岁。丝毫不能忘的是,那些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清晰而模糊,有时悠远,有时恍惚,摇曳在静夜里的床头,摇曳在阳光下的桌案上,摇曳在田野的风中,明亮皓白的月光下,和着乡村的虫唱、少年的心事,明明灭灭、起起伏伏……
  二
  黑夜的袍角扫过田野的时候,小村的上空开始涌现深海的蓝色,巷子里的灯火逐渐有了星空的味道。虫子的歌吟弥漫开来,将灯火下的脸庞逐渐推向幽暗的梦境。我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窗外的夜是那样悠长。明亮的世界退隐得踪迹不见,老鼠在楼板上寻找食物,撕咬着木制家具的板壁,轻风穿过屋瓦,黑暗深渊一样辽阔。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拧开收音机,另一个世界缓缓展开。我的指尖在旋钮上轻轻滑动,一些飘渺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嘈杂,又很宁静,充满诱惑。有时,一个声音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慢慢变得模糊,远远地飘走,带着斑斓的梦。这些深夜中的低语,叫我模模糊糊地感到世界好大,人生好长。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声音,我的指尖停在旋钮之上,无数次将调谐拉线的红色标杆从这边移到那边,又从那边移到这边,指尖和耳朵保持高度的敏感与协调,吱吱、嘶嘶,直到某个声音引起我的注意,或者一段音乐,一段故事,由此进入梦境的通道。
  收音机里的声音,和那个时代那些时光一样澄净、悠远。
  许多年后,想起那些声音,我忽然发现,那其实是一些理想,是人们用声音造就的古老而浪漫的理想,借助声带和电波,为心与心搭建隐形的桥梁。评书中的英雄、童话里的仙子、广播剧中的清官,电影录音剪辑中的爱情,似乎连广告中的音符,都弥漫着温馨与浪漫。我沉浸在那些声音所造的世界里,消化着儿时的烦恼和忧伤,培育着对世界的憧憬和向往。便衣警察的冤情,卖马的秦琼,孙敬修口中的猪八戒,精忠报国的岳飞,勇敢表达爱情的简爱,平凡而执着的孙少平……
  关于情感、理想、价值和希望,关于勇敢、正直、善良和美好,都以一种声音的形式,注入一个少年的血液和心灵,等着日后我作为一个听众来怀念。很多年后的今天,再次打开收音机,满耳是男男女女用夸张的声音探讨着生殖健康,进行着心理辅导。以前那些声音里的理想不见了。理想不但在声音里陷落,也在这个世界陷落了。
  三
  随之醒来的,还有一个寒冷的冬天。
  这个冬天,让我想起故乡的雪。我不知道是气候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些年来,我似乎很少看见雪的样子,那些纯净、雪白、沉静飘飞的雪,纷纷扬扬的,下在时光深处。
  我坐在老屋的厅堂里。纷飞的南方大雪,将明瓦压得灰暗阴沉,老屋角落的幽暗变得愈发浓稠。北风在巷子里卷着雪花飞舞,一些泥泞被雪花覆盖。桔林里,树枝上积累的雪块,簌簌坠落在故乡的土地上。好大的雪啊,坐在老屋里闲聊的老人发着感慨,干枯的双手捂着火笼,穿着棉鞋的脚搁在火炉边。妇女们一边守着炭火,一边用饭粒粘着鞋样,或者忙着针线,不时歪着脑袋朝着虚掩的大门外望一望。孩子们在树下堆雪人,有的忙着跑回家里,打开碗橱拿出胡萝卜为雪人做红鼻子。
  炭火在我的身边燃烧,现出灰白的火灰。
  我埋头在纸上写着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白纸像雪,托起一片小小的温和的光辉,照着我的脸庞,也照着雪一样的年华。我的笔尖游离在纸上,旁边的收音机低低地开着,静静地诉说、幽幽的歌唱,仿佛一个老朋友,陪伴我度过乡村寂静而洁净的时光。那时的歌声,是《小草》、《阿里山的姑娘》,《少年壮志不言愁》、《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月亮走我也走》,纯净的音符浸润着纯净的心灵,纯净的年代和时空。
  我偶尔抬起头,望着门外飘飞的雪花,在一段旋律或话语的引导下,想着春天来临时的情景,想着草叶的新绿,想着月亮、桃花和田野,想着大人们将猪栏里沤得发热的猪粪和稻草撒向土地的时候,春天就要破土而出了。而眼前,除夕马上到了。有的人家趁着下雪的空闲,正在做着过年的准备,几户人家的厨房里,飘出炒花生的香味。袅袅升起的炊烟在雪花中缠绕飘荡,飘出房屋,飘向天空。
  肯定还有一些细节被我遗漏了。现在,我极尽笔力地想描述出那时候的情景,但这只是徒然的想法。过去的那些事情和声音,飘散在岁月里,和雪花一样融化了。
  四
  收音机的衰老是从一次意外开始的。当时,我正在灶下烧火,锅里正在被父亲翻动的红薯干实在太香了,我不时地站起身,伸出手,捻几片放进嘴里。干燥的花生秆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灶台上的收音机里,单田芳讲述着南侠展昭和丁月华比武的故事。也许是我的手被滚烫的红薯片烫着了,或者光顾着品咂红薯干的味道,一不小心手碰到了收音机,突然跌落,掉在水泥地上,啪的一声,电池、机壳,散了一地。
  那一刻,我的心疼了一下。父亲和母亲肯定也很心疼,但和我的心疼不一样。父亲的埋怨,是为了物什,好好的收音机不再完整,母亲的责骂,是为了钱,昂贵而又没有实际作用的东西被损坏,那是浪费。而我的心疼,更像是看到老朋友的无辜受伤,是展昭和丁月华的胜负成了谜。我小心捡拾起收音机的碎片,用透明胶粘好摔碎的外壳,再用皮筋把收音机紧紧地扎起来,散碎的机体被我化零为整。装好电池,拧开开关,居然还有和往常一样的声音传出来。我欣喜不已。
  事实上,在与收音机朝夕相伴的过程中,我已经多少从机体结构甚至物理原理上了解了一点收音机的习性,经常因为一些小问题,我会试着用螺丝刀将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拆开,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线、或方或圆的零部件中,进行探索和发现,寻找问题的所在,然后用火柴融化线头接好断线,或者用螺丝刀拧紧松掉的部件,最后重新安装好。每一次成功修复声音世界,我都会感到无比兴奋。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认为我有修理的天赋,以后可以藉此获得一个饭碗,然而,生活流变,我终没能在收音机上讨生活,充其量只是延长了收音机的寿命而已。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我懒懒地躺在床上,耳朵里专注着孙少平在城里的生活,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那些苦和乐,丑陋和美丽,第一次以命运感的形式袭击内心。太阳什么时候下得山,窗口什么时候黑的,邻居家的灯什么时候亮的,一点也没有注意。我一心沉浸在故事里,沉浸在另一个平凡的世界里,带着一些酸苦和共鸣。我只记得从地里忙完跨进门槛的母亲,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看着没有一点着落的家务,没人照顾的鸡鸭,一下来了气,夺过收音机摔在地上。
  哗啦的一声,现实的平凡世界碎了一地。
  五
  被彻底瓦解的收音机部件,再次被我在朦胧的泪光中捡起,几天后的某一个下午,我趁着父母不在家,找来所有认为用得着的钉子、胶布、细线,小心将收音机的线路板、旋钮等主要部件,固定在一个废旧的木箱盖子里,又按照电池的正极和负极做了一个电池盒,装好电池,然后按照说明书一根根接好所有断了的线,整理好调谐拉线,一切准备好后,收音机居然再次发出声音,死掉的收音机重新复活。
  这种起死回生的本领,令母亲大感意外,也让她看到了我的执拗。
  整整一个暑假,每次到地里劳动,我还是坚持带着收音机,确切的说,是带着我精心组装的箱盖。坐在树荫里摘花生,树荫外的阳光灼人,收音机放在地头,一些声音飘在田野里,虽然微弱,却像是寒冷的冬天燃烧的一团火,也像是炎热的夏天吹过的一缕清风,在草地摇曳,带着我的思绪和目光,缓解着肉体的疲劳。我以这种方式进行着少年时光。在母亲眼里,我肯定故态复萌。但她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进过一天校门的母亲,当然不会理解一台收音机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对于她来说,世界的全部就是乡村,就是巷子里的生活,是田野和灶台。她不知道在这些之外,我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很遥远,和农业没有任何关系,和温饱也没有关系。
  那些声音,只和心灵有关。
  这是我在一个夏夜,露宿在屋顶上听收音机时想到的。明月初升,天空蓝得异常透底,跟着父母忙了一天农事的我,躺在月亮之下,村庄四围漫起一些薄薄的雾霭,远近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我侧耳倾听,沉浸在声音营造的世界里,我听到一些海子的诗歌,那些诗歌,充满疼痛和希望,洋溢出月光一样明澈的忧伤: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带着一种安慰,渐渐地沉入梦乡。有一刻,我从梦中醒来,明月挂在中天,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听众朋友,谢谢您的收听。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10-11 22:41 编辑 ]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