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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盐 道

2020-09-21叙事散文敬一兵
盐 道敬一兵河流,还有溶在水里的盐,永远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流淌。它们不能也无法违背命中注定的迁徙方向。水中夹带的泥沙石块天长日久会在地势平缓的地方积淀拥堵,慢慢形成凸出水面的乱石洲。水会绕开乱石洲继续向低处流去,直到在低洼处驻足,才会在回头端
         盐 道

            敬一兵

  河流,还有溶在水里的盐,永远都是从高处向低处流淌。它们不能也无法违背命中注定的迁徙方向。水中夹带的泥沙石块天长日久会在地势平缓的地方积淀拥堵,慢慢形成凸出水面的乱石洲。水会绕开乱石洲继续向低处流去,直到在低洼处驻足,才会在回头端详中发现,留在自己身后的河道,已经发生了改变。

  山峦、树木、用鳃或者用肺呼吸的动物,甚至一颗鹅卵石也是一直都在沿循自己的道路迁徙。它们彼此之间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有一个共同的德性,都不愿意改变自己的面貌,除非被泥石流、塌方、岩爆和风化水蚀这些外力改变。谁也推测不出它们出发前的模样。有关的答案连同回溯清理的线索,都被埋进了一如云翳遮掩星光的漫长迁徙岁月的黑夜里了。

  迁徙到今天,残留在它们身上的灵性,已经被时光吞噬殆尽。甚至就连希望赖以依附的外形轮廓和肌肤,也被拿来满足外界不经商量就强加的风化、侵蚀、剥蚀、融合、吞噬等摊派的任务而恣意地剔掉了,只给它们留下了一副赤裸裸的物质骨架。即便它们饱受肢解和滥用带来的疼痛而产生过彷徨、忧疑、徘徊和迷茫,但它们晓得仍有泛着雪白光泽的盐粒在前方等待它们。

  盐粒凉凉的微明之光在冥冥之中指引着它们迁徙的方向。顺应自然的方向和趋势,它们的疼痛才会最终被盐粒浸湿软化直至消散。背道而驰,它们只会像荒野里的孤魂野鬼那样,在疼痛中遭受遥遥无期的折磨,无法安安静静轮候自己再次登上自然舞台的机会到来。

  在迷茫混沌的世界里,在物竞天择的环境中,在生存适应上做出正确的抉择,比执行过程更为重要。

  自然界里的事物几乎都具有不可自主而无边无际漫游的秉性,弄不好就要相互残杀或者自己吞噬自己。恐龙被淘汰出局,猿猴发生畸形和变异,还有很多种类的树木绝迹这些不可思议的情形,就跟光柱中漫无目标飞舞的尘埃一样,都是事物缺乏调整能力和失去方向造成的后果。

  动物和植物当然说不清楚盐粒是怎样降临到自己生命历程中来的,它们只是懵懵懂懂觉得盐粒出现后,它们格外旺盛的元气突然就调整了结构,浩浩荡荡集结成了一支队伍,从此有了锐不可当的力量和方向性。动物的一枚精子向着卵细胞前冲的转瞬干涸的力量,树木的根系埋头朝土壤深处推进的力道,还有岩石风化后向着潮湿地方沉淀的渗透力,都是来自于盐的指引而产生的。

  无论它们迁徙的道路多么曲折坎坷,道路的终点都是通向了一粒盐。

  一粒盐表面上看十分渺小柔弱,生物把自己迁徙路线的终点导向一粒盐,在没有抵达终点之前,就连它们自己也不好猜测为何祖先要通过遗传链条给它们发出看似蹈入集体衰败命运的危险指示。它们预料不到自己的未来。也没有先期抵达了一粒盐这个迁徙终点的同伴折返身子回来告诉它们,一粒盐的内部和盐形成的背景,是一个广阔的天堂这个事实。它们仅仅只晓得遵从祖先遗留下来的本能,以简约成简单的机械动作前赴后继向盐涌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与其说是它们迁徙的自然之道,不如确切说成是盐道。

  盐之所以能够成为很多事物追寻的方向和目标,它的象征意义不仅在事物的外部,更多的还是在事物的内部。
  四川是一个典型的盆地。它与塔里木、柴达木和吐鲁番盆地一样,好像就是专门为盐道的存在而降生的。盆地是穿在盐道外面的衣裳,盐道则是盆地内部的血液,是丈量盆地内涵深度的纵坐标。这个纵坐标虽然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的味道,但却是盆地的一个事实。

  生活在四川盆地中的猴子,是组成盆地表面最不安分老实的一个部分。猴子吃饱喝足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树子上打闹嬉戏或者相互捉躲藏在体毛中的虱子。树子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特别安静地关注着猴子一丝不苟的举动,发现它们此刻非常亲切温顺,没有任何彼此打斗时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子。它们彼此用前臂在对方身上翻找,又不时把捉住的东西往自己的嘴巴里塞,惬意的表情既来自食物的美味,也来自于对方身体成了食物的一个取之不尽吃之不竭的场所。然而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猴子自己才知道,对方的身上并没有为自己准备了无穷无尽的虱子,很多时候猴子从对方身体上吃到的不是虱子而是汗液蒸发后形成的盐粒。

  猴子的不安分和灵性十足的动作,都是来自于食物中含有的盐分和对方身上汗液蒸发后形成的盐粒。无论它们的行为类似飞天神王那样如何不受拘束不循规蹈矩,冥冥之中它们还是无法摆脱一粒盐的牵引和限制,不由自主就成为了盐粒物质语言的提线木偶。

  阳光穿过树枝照射进来,树上的猴子就披满了一身金色的粉末。不管猴子做什么动作,它的姿势从轮廓到线条就有了类似刀锋的光泽和犀利感。猴子并不知道刀锋的光泽和犀利感是它朝着盐粒沉沦一生都无法超越的囚禁象征,但在囚禁的那一刻,它依旧拥有在姿势上做出选择的自由。

  猴子主要生活在盆地表面的绿色板块里。这个板块的名字叫森林。是盆地很多色泽差异明晰的板块状分布中最大的一块。盆地表面的每一个板块都有自己简洁的名称,像森林,草地,河流,裸岩,湿地……

  猴子不喜欢在绿色板块中的构树或者梧桐上闲逛。这倒不是因为构树梧桐巴掌一样的树叶总是在风中频频招呼猴子让猴子厌烦,也不是树子上悬挂的果实很像母猴子悬垂在胸前的乳房而让猴子尴尬。构树梧桐不召猴子喜欢的根本原因是树上的果实不合猴子的胃口。没有猴子的出没与干扰,这些树木就乐享清闲的时光。天天不是任由自己的轮廓与线条如轻烟漫入轻烟那般与阳光和风融合,就是在雨天里听凭雨点肆意敲打和摆布。阳光,风,雨这些气候元素是树木的镜子,它们不会改变树木的任何成分和结构,只是把树木本分柔软和逆来顺受的模样真真实实地映照出来。

  气候映照出了树木孤芳自赏的自恋情结,但更多的还是折射出了树木是盆地表面最为脆弱的一个组成部分的事实。

  虽然构树和梧桐总是挺起躯干炫耀自己簇拥的果实,阳光也可以被它们举掌拦截或者用叶子和枝条将其撕成碎片,但这仅仅是它们努力做出来的样子。树木惯性地保持着这种有性格的样子,是它们的祖先经过了怎样的痛苦迁徙通过遗传留存下来的,猴子和其它动物植物不好猜测也无法推断。只有盆地才晓得其中的缘由和来龙去脉。

  气候显得太飘渺就不说了。盆地却是实实在在一动不动蹲在树木的脚下当旁观者。树木可以在其它动物的眼睛里生出变幻莫测的诱惑模样,比如当月光粉末似地洒在树木身上时,浑体荧荧摇曳不止的模样,就会让动物以为它们是刚刚才从泥土里爬出来的神物。然而这些幻觉到了盆地身上就失去了魔法的功效。树木在盆地的面前永远都是无可遁形毫无遮掩的。

  盆地不会被动物和树木的表象迷惑,也不会犯动物习惯性导致的单向性判断错误。任何事物都具有双向性甚至多向性的问题,这点盆地比谁都看得清楚。树木长出地面的模样看似想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苍天,然而真到了苍穹里,谁也找不到树木灵魂的踪迹。反倒是到了盆地的底部,还能够轻易发现树木隐遁的踪迹,像煤,树木的化石,石油,以及在盆地底部分布最多的卤水和岩矿形式的盐。

  如果真有灵魂存在,那么灵魂升天的同时,肉身就必然要下地狱。只可惜,这并非是事物的对应关系,也不能在树木身上体现出来。

  树木身上时常体现出来的情形是蚂蚁在树干上忙忙碌碌爬上爬下,鸟儿不经商量就把自己的窝筑在了枝桠间,雨后趁了潮湿像赶集一样蜂拥而来的病菌在树皮缝隙中繁殖,衰老后中空的树干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它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脆弱表现。脆弱是树木最初的姿势版本,也是它们无法改变的姿势版本。树木生长的样子实际上都是等待着重新回到泥土中去。只有在泥土中,树木才会获得恒久的刚强性格,像煤和石油那样,在高温中绽放出自己的英雄本色的火焰。

  盆地一直都在把树木的背面呈现出来。可惜的是,树木自己不愿意看到,别的动物又对此不屑一顾。

  四川盆地属扬子陆台的一部分,结构和质地比较稳定。这种稳定性来自于大规模的海浸与陆地的极端性交锋的结果。疯狂的侵略总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征服对方,直抵对方的内部并彻底控制时,伴随华丽的血色释放自己狂想已久的激情。动荡的程度有多大,稳定的性质就有多强。这无疑就是事物运动的双向性核质。

  盆地与海浸之间达成妥协的契约后,树木就成了它们彼此庆贺的牺牲品。

  树木始终都要落叶,不落叶叶子也要褪色,树干要腐朽。这些情形就是它们脆弱的本质性象征,也是它们一回忆起自己祖先经历过的惨痛场面至今仍会心悸的隐形表现。它们不愿意重蹈祖先的下场,不愿意回到泥土下面去,但却又不得不沿循祖辈的路线进行迁徙。

  自然之道不可违。

  现在,盆地才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伴随四川盆地边缘逐渐隆起成山,盆地变得越来越封闭,真可谓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形一封闭,气候就很难形成对流,闷热的气候逐渐占据了舞台的主角位置。再加之盆地内陆湖泊受到挤压面积急剧缩小,水分不断向着土壤深处渗漏或者蒸发,使得原本随了风化、侵蚀、剥蚀从陆地上成为牺牲品进入水中的树木,最后涅槃在了水由于不断蒸发导致盐分不断积累形成的盐湖中。对,就停在这个点上。看见了白色光泽的盐了吗?树木的迁徙终点就是如此神谕般渗进幽暗的地界,长年累月被泥沙掩埋而保存在了地层的岩盐层里了。

  绿色树木被盐粒的白色淹没,宣告了树木之殁。

  在迁徙的终点处,树木不再是原来的树木了,它变成了一粒盐。一粒盐有很多选择的途径,可以成为岩石,可以成为水,可以成为盆地,也可以成为动物,或者重新成为一棵树。

  所谓明白和自由之日,就是重生之日。

  一只奔跑的小鹿总是会在石上流出的泉水处饮水。这处水源在小鹿的记忆中留下了痕迹。小鹿在这里喝水并不是解渴,而是水里含有盐分可以补充体力。对于这处水源而言,鹿是它的猎手。猎手的品质不在于捕获猎物而在于发现猎物。

  盆地底层的岩盐一直在等待着一个猎手发现自己,这样盐就可以将自己丰富而又充满歧义的内涵告诉给猎手。

  那只小鹿是幸运的。

  做小鹿比做猴子快活。做猴子比做树木风流。而做盐比做小鹿和猴子更精彩。盐道为什么这样分配幸福,这个秘密需要树木等到走完了盐道才会明白。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10-6 12:52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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