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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经会

2020-09-20叙事散文北雁

故乡的经会
北雁母亲突然决定要回一趟老家,说是经会里轮上她当值,得回去个把周时间张罗。按说老家和我们居住的城市仅只相距七八十公里的路程,如今交通也很是便利,回家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关键是两岁半的孩子得让母亲贴身照顾,一来二去,拖儿带孙,极不
故乡的经会
北雁

  母亲突然决定要回一趟老家,说是经会里轮上她当值,得回去个把周时间张罗。
  按说老家和我们居住的城市仅只相距七八十公里的路程,如今交通也很是便利,回家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关键是两岁半的孩子得让母亲贴身照顾,一来二去,拖儿带孙,极不方便;这个学期,正读四年级的外甥女也被我们带到城市读书,白日里,我们都只顾着各自的忙碌,真让母亲一走,小家伙将面临着无人接送和“断炊”的威胁。
  大约就在我们姐弟几人都各自完婚之后,母亲开始加入了村里的一个老年组织:经会。而用她们自己人更为专业的说法,则将之称作是“莲池会”,会员全是些上了年纪的妇女。老家人自古信佛,但一直以来,无论男女老少都极是勤劳,只有到了差不多的年纪,身上已无多少家庭负担,便加入经会成为一个安心修行的居士,既为上半辈子因为家庭生计疏忽功课谢罪,同时又专为一家老小念经祈福,求财求子求平安,祈福祈愿祈丰收。于是每至初一十五,都要在家吃斋把素、焚香念经;每至黄道吉日,老人们则要集结成队,前往周边的各个大小寺庙,烧香拜佛,念经修行。而这较大规模的活动,就得有人提供的专门伙食。经会里自有较为严肃的等级和不成文的规章,扣徐那些的已上八十的年长老人和懂经懂法的“老经母”,每人每年都轮得上一次筹办伙食的当值机会。
  母亲一直都将当值作为加入会以来最为神圣的事。按照辈份,她的值期大都被安排在秋收季节,但似乎每年的打春之后,她便和几个轮在一起的老人着手筹划,做什么菜,发什么点心和糖果,熬什么茶水,还用不用做些午点小食。真待值日到来之前,几个人还要专门上街采买一天,回来后又再精心制作粉蒸、糕点、茶食等等,还得划上一大捆手感匀称又能捱火的柴火,有些精细的人,则是早在一年半载之前就准备好了给会友们分送的柿饼或是熬制甜茶的干木瓜片等等。可谓工程浩大周期漫长还得准备周全。但事到临头,依旧还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
  其实,拜佛念经,伙食一向较为简单,少荤多素,清茶淡饭而已。但不光只是母亲,经会里所有的人都极是重视自己这一年一度的当值。即使是那些较为拮据的人家,都要想方设法多做些饮食,遇上那些人丁兴旺、劳力较多的家庭,儿媳和嫁出去的女儿们还要专门回来帮忙,一则显示全家人对母亲修行的重视,同时也表现出了子女的一片孝心。事实上,家乡大多数的寺庙都被建在较为偏僻的地点,并且绝大多数是风景秀丽的险峻山头,山高路远,水源缺乏,行走艰难,做那么多人的伙食,有几个青壮年劳力的帮忙,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是两个姐姐嫁得有些远,平日里也都有各自的忙碌,妻则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几个人都未曾在母亲当值之日回来帮过她。而如今,她的值日又已悄然到来,我一时方才想到,我们竟是怎样地对不住她。
  自孩子出生以后,母亲紧随着妻工作地点的变迁,在异乡学校、老家和如今的城市之间辗转,已经两年多时间没能回家参加活动了,但当值的事是如何都不能缺席的。去年还好,妻当时还在乡下,学校离家不远,母亲还是回家圆满地处理了。今年,母亲跟随着我们到了城市,隔得不远不近,而时下又是秋收,不论是谁,再孝顺的子女也不能保证说来就来。于是,母亲的这次回家就显得十分地必要了。但我却为母亲匆忙的行程有了几分担心了。因为她还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总不听话,有时刚一出门就缠着让人背,胖墩墩的身子,走不出多远就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母亲突然想到了二姐,打了个电话过去,二姐同意把正蹒跚学步的外甥寄给人看候一天,专门回家替母亲当值。这样一来,母亲就可以不回去了,当放下一包收拾好的东西时,坐在一边的她方才喘出一口重气来。
  一件简单的事情,让我勾起了对家乡经会的一些美好回忆。似乎一直以来,这经会里的一切人和物、事和情,在我心中都是一些抹之不去的清晰画面。
  故乡洱源是一个以白族为主的多民族聚居的县份,至今民风甚是淳厚。总记得小时候的上学路上,常常会遇上会伙里的老人们三五成群,换上清秀的衣服,背上专用的篓筐,互相搀扶着,在村中心那条极为险滑的村道里通行,一个个负重而行,自己本就已经行走不便了,却还要相互招呼提醒:“路滑,小心!”寻常时节,遇上的都是我们本村老人,到了我们村中寺上的会期,还能遇上很多我们都不知道的外村人,但不论遇上谁,我们都会极有礼貌地招呼上声“奶奶好”、“婆婆好”、“祖太好”,老人们可高兴了,一个劲儿地夸耀我们知书答礼。我就是在那时候真切地感知到了乡俗中尊长爱老的礼节,并且终身受用。
  每至会期,只觉得村里的寺中香烟缭绕,烛火闪耀,老人们一排一排,按年纪和辈份跪在大殿中一块刻有“有求必应”的牌匾下面,用饱满的乡音齐声诵唱经文,为三村五营的人祈求平安,那极富韵律的唱经之声,伴随着响亮的钟罄之声,在寺内外环绕,将人带入一种宁静和辽远的境地。我一直都认为那是记忆深处一首较为美妙的乡谣。
  村里的一口老井,就在村寺的旁边,但取水得经过一条险滑的小路,待到七八月雨水时节,就变得更为湿滑,一不留神,便会跌跤。于是看到老人们柱着拐棍,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来提水,我们总要力所能及地帮上一把,乐得老人们都咧开缺了牙齿的嘴巴,比划着手臂夸上半日。于是恰好碰上会伙结束,那些供献给神灵的斋菜果子,总会很大方地给我们赏上几个。便让我们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鼓着肿大的嘴巴使劲地嚼啊嚼。那时候,只觉得不论什么东西,都是那样地解馋。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贪相,老人们却还乐不可支,有时竟还要双手合十,嘀咕上一通:菩萨保佑,保佑孩子们都快长快大,健康如意,当大官,骑大马!……
  会期结束,还常会看到个别老人在清理那口老井。老井四周,是四五株不见天日的巨树,村里的老人,很少有谁说得清它们的具体年龄,但几株树围在井边,便使井水终年不断,不涝不枯,四时常青。但老树实在太大,常常会有花枝败叶落到井边和渠道之中,时日稍长,轻则阻塞渠道,重则污染井水。于是经会里的一些老人,总会自发地到井边打扫,将那些沉落水中的腐朽枝叶一锄一锄捞出来,再移送到边僻的地方,老人们行动迟缓,力气不多,捞完枝叶淤泥,再清扫完井台,已是暮日时分。但水流三尺清,朝前因水流堵塞和疏通时弄脏的水已经变得清澈了。当我们背着书包从旁边走过之时,老人们有时会直起身子,伸长酸疼的脖子,向我们嘱咐道:“记住,不准往水里乱扔垃圾,不准往水里撒尿,不然小牛牛上会长癞子!……”
  我们似乎都紧记老人们的嘱咐,而那时,一井水供应了大半个村子,却始终保持着水流的旺盛和清洁。可如今,自来水管被接到了各家各户,而当年的老人们老的老,去的去,水井被打扫得少了,都脏得不成个样子。更重要的是,没有了老人们的嘱托,村里的河中,常常被人们扔满垃圾,遇上干季,连水都流不动,便象那口没被打扫的井水一样,堵着淤着,发着恶臭。
  奶奶和外婆都是经会里的成员。儿时对经会的记忆,其中很多是关于她们俩人的。让我们孙辈的人时常记得的是,奶奶做会回来,会给我们发一两个糖果或是一把瓜子,有时会是饭盒里带回来的两三筷子冷菜,十分可口。但我们家孙辈的人多,这样的“口福”却并不多得。倒有一两次机会,她把我带到经会里,走了很远的路方才到达,老人们烧香拜佛诵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在一起快乐地玩闹了半天,在老人们挨个发糖的时候,居然也给我发了半份。晚上回来,我拿上一大包糖在兄弟姐妹前足足炫耀了半日。
  我们姐弟几人依旧十分期待每一个会期的到来,由于老人们的会伙安排到各个名胜之所,而那些地方往往是因为举行着什么重要的活动。比如说临村寺上的“孔子会”是为纪念孔子的诞辰;临村通往山里的路上有一个小寺叫“观音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举行一次“观音会”。此外,每年农历的七月二十三茈碧湖的“海灯会”,六月十三下山口的“大黑龙会”,五月二十八洱源县城的“城隍会”,还有我记不得日期的“标山会”、“太平会”和“清源洞会”等等,都是故乡一些较大规模的民间集会,有时我们也会前往玩耍一天。常常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而对于我们姐弟三个来说,较为重要的是我们很可能在某一个会期里遇上前来做会的外婆,她有时给我们带好吃的糖果,有时给我们塞上几张毛票。外婆的糖果滋味很好,因为有两个舅舅在外工作,所以,她带来的糖果总是有着各种新潮的味道,一种说不出的美妙,至今想起还让人垂涎。
老人们入会以后,常常四处烧香拜佛,白蒿、香面等等,用费很大。直至今,几个小姑都还把上山割香叶晒干后磨成香面作为一种重要的收入渠道,供养几个堂弟和表弟读书。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父母的艰难,于是读书都极为发愤,四个人都考上了较为理想的大学。记得我们有一两家亲戚,则靠染香纸营生,一家老小的手,衣服,包括背纸的箩筐,甚至还有脸上,一年四季都被染得通红。当时经会里的老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能搓香剪纸,特别是搓香这一行,许多人都将之作为供养子女、养家糊口的重要手段。外婆生前也是个搓香的好手,如今她已经故去十五六年了,但家里一直都摆着一张制作得很精美的照片,那是当大学教授的大舅带回的留学生到老家采风时给照的,外婆正端坐在桌前搓着红香,一脸笑容,多么亲切。母亲也曾有过七八年在村口摆小摊做小生意的经历,也曾给人卖过香烛、斋菜和剪纸,但经营这些,得虔诚洁净,就比如母亲,在没洗脸之前是绝不会去碰那些东西的。
  而那时候,我们姐弟几人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给外婆割白蒿。尽管那时都还小,但对于庄稼地里的活计,我们姐弟似乎从不会缺席。田埂上或是沟渠边,那些被雨水浇壮的白蒿,一排一排,极是丰实,最终被两位镰刀使得极好的姐姐割倒了背回家来,被母亲一把一把扎好了,又让父亲挂到厦台上。待到晒干了,我们姐弟三人便找上一个周末,专门给外婆背去。
外婆家就在邻村,离得并不远,可出门时豪气冲天,还被父亲扎了个担子的我,走不出多远就耍赖账了,最终被两个姐姐分了担,一起背到外婆家去。外婆高兴了,外公于是翻出纸卷里的一叠钱,给我们姐弟几个各自分上几张,乐得我们都笑不拢口了。而这些钱,大多被我们花在采买学具之上。
  外婆家有台电视机,这是我们姐弟几人都乐意前来的重要理由。那时候,象这样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绝对是乡下农村的奢侈品,尽管也就只能收到一两套节目,但我们都乐意陪着三舅在电视机前熬到半夜,当在床边读书到深夜的外公再一次催着睡觉了,才一个个揉着朦胧的睡眼出去解手洗漱。却看见厨房里还亮着灯,外婆素来慈善仁厚,在经会里被公选为“大经母”,而她始终让“经儿”们钦佩的是,斗大的字不识半个的她居然记下了几大筐经文,于是每天晚上,总有大群的“经儿”来向她学经。“经儿”们手中也都各持一卷经书,当然大都是外公为她们誊写的。外公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读过很多典籍,学问很高,特别又能写一手非常流利的蝇头小楷,于是每个人入了经会,首要的事便是要请外公为自己誊写一本经文。外公晚年,生活已不再那么艰辛穷忙,主要职责便是教导好几个孙儿,于是也有时间和耐性帮人誊写。可是,外公那一手流畅小楷写成的经卷在各个“经儿”的手中几乎都形同虚设,她们都和外婆一样根本不识一个字。外婆习的经文,早年为进城帮大舅带孩子,几年不诵经,忘了大半。孩子大了从城里回来,重新入会,非同寻常的记忆力便又让她重新记回了所有的经文。每天晚上面对那么多有口无心的“经儿”,外婆都总是耐着性子,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教,于是,许多“经儿”都和她成了好朋友。那时我也曾在洗漱的间隙听过她们诵唱的经文,多是些劝化众人一心向善,苦心修行,和睦邻里,孝顺长辈,节俭勤劳的内容。她们大半夜的工夫学经,大半夜时间说闲话,一箩箩一筐筐的苦辣酸甜,有如蜜汁一样滋润着她们的晚年生活。
  遗憾的是,外婆仅只活到七十出头,便去世了。当年她教授的“经儿”,健在的如今也已大多到了耄耋之年,成了经会里的“大经母”。大凡说起她,都会由衷地赞叹她的人格之美。奶奶此时已经年近九秩,但八十以后,身体便已大不如从前,一日不如一日,于是便告别了经会。前久回乡,听到她病危的讯息,水米不进,神志不清,连医生都不敢看了,我们都极是担忧。小姑听从村里一些老人的嘱咐,请来上村下营经会里的所有老人,为她“补经”,意为因为身体原因等等不能如同常人一般诵经拜佛,触犯了神灵,因此请来会友,为她补经谢罪。不想整整一天的祭拜,病危的奶奶竟能吃些东西了。
  听到讯息,我竟也有几分对故乡经会的感激了。诸如这样的场面,我曾不止一次地见到,比如哪家老人去世,经会都会自发前往为他(她)诵经祈福,希望来生投个好去处;家里办完事,不论新婚燕尔、新居落成,还是新年刚过,再或是老人的忌日,都会请来经会诵经压土,答谢神灵,祭拜祖先,祈求平安。让人深为感激的是,经会的老人们时常还要做些修桥补路的公益事业,有时为了筹集资金,还自带伙食,分头到十里八乡四处化缘。也正是因为她们的苦心,我如今常常带回朋友参观的家乡名胜,大多因为她们的活动而得以保存,成了家乡一笔厚重的文化遗产。
  如今,母亲也加入了经会,虽然“资历”浅薄,却是遗传了外婆超强的记忆力,很快就通了许多经文。几个同龄会友在一起,都喜欢向她学习。母亲也一样很有耐性,戴上一幅老花镜,读出长长一串串经文,逐字逐句,和几个会友一起融洽地诵读。因为我也是老师,每至假期回家,便常常有人将誊写经文的差事托到我手中,当时一直觉得这些事情无什么益处,甚至还认为耽误了读写的时间,于是也就潦草应付,不将之当回事。不想春节假期,在北京读研的堂弟回来,却是用极是工整的楷书替我誊写了一本,当一本书交回我手中之时,竟让我一时羞赧万分,无地自容了。
  说起故乡的经会,总有无限美丽的记忆,总会带给人无穷的慰藉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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