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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卑微之悯

2021-12-31叙事散文摇曳风铃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16 编辑

A已故同事的妻子来家里送喜糖,说本月底儿子成婚。先是对我们为同事弥留之际切实的关怀表示了感谢,然后谈孩子的工作和婚姻,接着说自己。她皮肤黝黑,宽大而粗糙……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16 编辑 <br /><br />A
  已故同事的妻子来家里送喜糖,说本月底儿子成婚。先是对我们为同事弥留之际切实的关怀表示了感谢,然后谈孩子的工作和婚姻,接着说自己。她皮肤黝黑,宽大而粗糙的格子衫罩着清瘦地看不到肌肉的身体。我所看到的她从来走路疾速到跌跌撞撞,要摔倒的样子。丈夫经历过三线建设,过了中年,职业病缠身,心肺衰败,一直靠她侍奉,至去年入主怀安息。她是在上世纪末纺织厂压锭减员那年退下来,然后从事着不同的临时工作,门卫值班,保险推销,店铺导购,到至今的保键品销售。
  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成为她真正的带步工具,雪地里或太阳底下常带着她疾风一般穿过小街或小巷。前年她做了乳腺手术,一只手托着引流管,一只手按在车子的扶手上,照例没有停顿下奔波。我劝她注意术后恢复,不可如此颠波。她笑着说舍不得丢掉挣钱的机会。

  有男人们说,她已经不像个女人了,除了一头凌乱的长发,所有的性征都找不到了。如今她的一只耳朵也失聪,听话时要离人的嘴很近,且不停发出嗯嗯的疑问。有时的对话完全背离了我的话题,自顾自地说。这几年除了日复一日地风里来雨里去,还把丈夫弱智弟弟的儿子带大,一个人把父亲送走,如今又挑起照顾精神病弟弟的任务。

  儿子说,妈,我结了婚,你就歇歇,退休十七年,你连一天都不舍得歇。她转述儿子这番话时,我听得心酸,她却一直充满欢喜。她说,我再干一年,等有了孙子,我去带,你王师不在了,孩子的事,我得尽力,要尽两个人的力。她一直在抑制不住地欢喜,我却热泪盈眶,不住地点头。我问她一个月推销保键品可有多少收入。她回答:两千,有时也多点,底薪1500。我说不然给我也来一盒吧。她显得很高兴,说一盒3800,我能提成18块。

  多挣的500或再多些要卖多少盒呀,这些户都需要她一家家地跑出来,有多少冷落和嫌弃只有她知道。

  她已经60岁了。

B、

  刚上班时我和她在一个班,那时她年轻也好看。我结婚后发现和她在一个小区,走得就近些。她常抱着儿子来串门,我有孩子了,也会抱着女儿串她的门。后为我搬走了,又调离了原部门,相见就少了。再见她,又过了十年,她和我搬在一起。她的脸色发青发黑,头发也花白了,其实不过四十岁,说话有种羞涩和谦卑。她在岗位上正干活儿时,接到退休工人的欢送会通知,组长替了她一小时,她发帽都没卸,上去领了纪念品,签了返聘协议,又回到车间,继续从事原来三班倒的工作。有时同事请假,她可以连轴干16个小时,就为多挣一个班的工资。

  我能看出她的疲惫,因为她走路脚底像粘着地面,很费力才能拔起;或者有时一走一点地,像脚受了伤,很疼痛的样子。后来我发现其实她的鞋也不合适,脚踩在里面,空出一小截。

  比她大九岁的老公嫌弃她,没有和她散过步,没有和她同时出行过,常年分居两室,用他的话说,看见就“恶心”。这个看见她就恶心的丈夫,年轻的时候,十天半月要跑到她的居室“强奸”她一次。她给我说得时候,她笑,我也跟着笑,笑得鼻子酸酸的。

  她生活得很仔细,多少年不肯给自己买件衣服,觉得衣服都穿不烂,放在柜子里都是浪费。五块钱买的裙子,她穿了二十多年,还觉得是时装。儿子去年国庆节结婚时她破例,买了件红毛衣,化纤料子裤,一双合成革皮鞋,一只粉色的文胸。她摸着文胸突出的部位说,好贵呀,13块呢。因为此前,她从不带这个。

  我们去为帮她张罗,布置新房,才发现少这缺那,又帮她去买。她请帮忙的吃喜糖,那些放在盘子里的糖都粘在了一起 ,手一碰也把手粘上了。婚礼上,儿子给她端谢茶时,突然抱着她,俩人都哭了。她被别人化了油彩的脸,染到儿子西装的肩膀上,惹得我们都流泪。儿子体谅做母亲的难,没花父母的钱,到外地做了上门女婿。这个仪式是补办的,给父母的朋友和亲人们看。举办仪式的酒店,是我们这里最朴素的,她邀请的人也不多。

  担子卸下了,但她依然保持勤俭的习惯,不吃时令的鲜菜,买很小的青苹果,有时苹果或梨带着大小不一的洞。有天买菜,离很远看到她,本想叫她,看她在拣拾菜农扔掉的西兰花粗壮的根茎,我就止住了,转身走掉。其实我很想过去骂她,骂她这辈子活得没有底气,不像个女人,不会为自己活着。可是转而又想,活得像又怎么样呢,她不顾别人的感受,或许就是为自己而活的表现。这辈子没有人能改变她的性别,她依然要继续做她的女人。

  我便无话可说。

C、

  我和她通过工作关系认识,之后像朋友一样相处。她很爱穿戴,却不肯花自己的钱。她可以为一件时尚的新衣委身一个半老的男人。她也可以为得到一张五十元的购物卡,和猥琐的异性在夜晚天桥的桥墩下待几个小时。一度我觉得她很不干净,总想远离她。可我又抵御不了她热情的随从和发自内心的甜言蜜语。

  她身上有狡黠的一面,去批发市场买衣服,将一只很大很空洞的黑色塑料袋接满空气中的风,鼓囊囊地扛在肩上冒充进货人员,就为了以批发价买到一条绣花的牛仔裤。她和另一个朋友请我吃火锅,却只点了两个菜。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她迅速从包里抓出几包菜,笑着强调说这些菜她洗了好几遍,洗得特干净。那顿饭我吃得很压抑却假装开心,吃得很饱很撑。

  她有善良的一面。她知道我经常上班比别人提前,顾不上吃早饭,大冬天会带几个自己蒸的小包子送来,她用手捂着怕凉了,见我就往手里塞,说赶快吃,还热呢。其实表面除了她的体温,馅早已凉透。朋友的孩子生病,她在医院的走道里坐了一宿,瞌睡了,顶着自己的膝盖眯一会,就为了陪朋友等结果。我母亲住院,她得到消息,送来一只自己烙的麦面大饼,她说,我送给阿姨的,可香了。

  她姊妹七个,母亲没工作,全靠父亲的工资养活全家。她说从小过惯了穷日子,现在真想过得像仙女一样。

  这些都是卑微的小民们生活的本相。

  我和她们没有本质的不同,都生活的卑微的群体之中,如果有所区别,只是比她们多接触了几本纸质读物,又有条件接触互联网,能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我和她们都一样在庞大的人群中行走工作,不同的是因为学习的不间断,我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岗位。当她们要仰仗单位的效益取得生活的保障时,我们拥有自己的微利公司。我曾有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有过自己的梦想和信念。但我更明白,当一切梦想或信念都抵不过命运的要挟时,卑微地活着,甚至苟延残喘的活着,或许就是别无选择的坚强。

  除了身边的朋友,还有更多的不相识的人,他们处在底层困苦的挣扎中,为了一顿饱餐,一张钞票,一个给孩子带来快乐的机会,他们可以付出自尊乃至生命的代价。比如那些街头行乞者,尽管我女儿提醒我说他们中的很多都是骗子,专门拿善良人的善心来行骗,我还是会搓出几张小票给他们。我说当他们脱去自尊的外衣后,我们必须对他们施以怜悯,怜悯于他们对行为后果的无所认知。谁的高尚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在学习的过程中允许他们的行为开小差,甚至思想打个盹。

心存怜悯不是顾作姿态,而是自己的生活中也曾有过类似与困苦妥协和搏斗的经历。小时候,为了让一件过年的新衣在我身上度过更长的时间,大雪天,我把脏了的新衣洗了放在炉子上烤,结果衣服烤的发黄又发黑,不能再穿;刚工作后,因为六百元的费用,我推掉了大学深造的机会;婚后,因为经济拮据,女儿没有参加任何才艺学习班;而立又五年后,又因为要分担起家庭的一份责任,不至于被末位淘汰,我一个人要完成原来四个人的工作量,不能叫苦叫累。

  是的,这都是因为物质的不够充足,才使我们的自尊受到过或大或小的挫伤,那种伤害至今难以彻底从我的回忆里抹去。所以,现在,当那些因为贫困或者为挣脱贫困而做出非常的行动时,我都会因理解而心生怜惜,而使内心隐隐做痛。他们的现在,或许正可以映照出我的曾经,我希望他们都能在不被歧视的接纳中活得尽量开心些。
                    201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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