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鱼对河流的观察与描述

剑鸿
　　
　　在一天天靓丽起来的小城里，这条街道无疑有些破旧和逼仄，与链接它的其他街道相比，明显存在某些格格不入的元素。不仅两边的建筑显得低矮简陋，树木的枝叶也给人杂错纷乱的感觉，每天的特定时段，这里总是拥挤喧闹得像一条快要干枯的淤泥河，无数鱼虾挣腾跳跃，急欲摆脱令人窒息的泥浆纠缠。最令人不解的是，它偏偏盘踞在小城最热闹最繁华的位置，像一个锈死在庞大机体内的过滤器，每天过滤着各类人群的时间和心情，考验着人们的理性和耐力。加上街道周边密集的学校、机关单位、餐饮门店，更使它的存在落后于这个不断提速的时代。
　　
　　据知情者称，很早以前，这条街道就已被纳入旧城改造计划，只是因为附近居民集中，成分芜杂，而且老人居多，拆迁起来牵涉面很广，意见强烈，才不得不维持现状。这种复杂的历史构成和特殊的现实情形，吸引了我对它的关注和观察。几年下来，我的初步观察结果是，在这条不到500米的街道上，你并不需要具备宏阔的社会视野和深刻的洞察力，便能真切体会到诸如拆迁、民意、城市管理、交通拥堵、汽车工业发展、教育资源布局、油价上升等社会命题的涵义，也可以隐隐窥探到各种城市人群在经过这个通道时的微观心理成像，其中包括宽容、理性、情绪的失控，乃至某种浮躁之气的蔓延。这个观察结果，在让我读懂这条街道以及这个城市的同时，无形地加深着我与它们之间的联系，让我仿佛清晰地看到自己在这个城市世界中的若干影像。
　　
　　问题的根本在于，我必须经常穿越这条人车汇集的街道，才能找到足以驱动自己不断前行的某种有关安定和幸福感的体验。对于安定感的体验，能够证明我在这个城市尚有一个谋食的固定场所，我和妻儿的未来因此有了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质感；而幸福感的体验来自于，我可以在奔波疲惫之余，像燕子回到自己的窝巢，放松绷紧的翅膀，获得短暂的休整，召回因忙碌奔波而脱离躯壳的灵魂。很多人将这种状况描绘成“安居乐业”。如果除却这个概念之外的广大世界给予人的心理冲击，除却许多隐微的事物赋予人的时代危机感，我十分愿意接受这种看上去很美的说法。有了这个前提，我的这种穿越便具有了鱼在河流中游弋的特征。迁徙和追寻、上溯和回流，观察和警戒，都只是鱼类的一种自然习性。
　　
　　在我接近一条鱼的过程中，街道也在意象上更加清晰地接近于一条河流，而我所描述的这条街道，就是河流的湍急处。
　　
　　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这条河流的湍急程度，也不是我进退于这条激流的难度。作为一条记忆力和感知力已被水流冲刷得有些迟钝的鱼。很多时候，我已不再习惯于像儿时那样去打量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欣赏自己摇摆的尾巴，也没有了年轻时那种在逆流中奔跑前行的兴奋，对水中世界的好奇和对动感的痴迷程度正在逐渐减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愿意不时探出水面，去望望岸上的世界和风景，接受那些波浪和浮沫的启示。
　　
　　在激流的岸上，经常是垂钓时光的老人。
　　
　　这些垂钓时光的老人，顶着白发，坐在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下或店铺之前，或三五成群玩着纸牌游戏，或独自斜卧在安乐椅中，任周围世界一片喧闹嘈嚷，任树梢的阳光洒落在眉间额头。他们安然的神情，即便在喧闹中也能呈现出一种安宁的力量，如一口口藏着丰富人生矿藏的矿井，经常勾起我的遐想，而他们额头的皱纹似乎更具有惹人联想的神奇魔力，指引我去挖掘一切与他们相关的往事。那几个打牌的老人看来很脸熟，应该是退下来的老干部之类。尽管退休之前他们的工作性质和级别不同，相互之间也许还发生过龃龉，但此刻他们是平等的，伏在牌桌上的腰杆倾斜度一致，语调和谐地处在同一个分贝区间。偶尔，还相互笑骂几句。那个斜卧在安乐椅上的老人，望着近在咫尺的汹涌的人流和车流，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也许在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有关生活沉浮、奔走和止步的思考。他望着街道时的眼神，有着袖手岸边欣赏鱼群腾跃的平静和洞彻。
　　
　　在他们的眼里，匆匆游动的我，会是怎样的一条鱼呢？
　　
　　偶尔，也有几个老人不顾拥堵，毫无顾忌地抬脚踏入这条湍急的河流，企图通过斑马线横穿到对岸。他们蹒跚的步履、佝偻的腰身和不紧不慢的动作，看上去毫不起眼、毫无力量，甚至显得弱不禁风，将要跌倒，但事实上却起到了砥柱中流的效应。随着他们的介入，湍急的河流似乎一下子平缓了许多。这样一来，河流中的秩序就有些混乱，等不急而贪图便捷的人们纷纷抄小道而行，不得不等的人们隔着车窗脸色阴暗，心急火燎。然而，这些蹒跚的身影，凝结了太多岁月沉淀的从容和生物衰老的固有特征，他者的好恶已不再具有曾经的分量。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些情形，我都会禁不住萌生一线怅惘。我怅惘的是什么呢？无论是身在湍急的河流里，还是暂时回到岸上，我都在反复搜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似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向我昭示，这个答案十分重要。经过无数次相同场景的轮回和思维的艰难转换，我终于模糊地意识到一个潜在的事实：在湍急的河流里，我和我的同伴们，为了追逐和前行，已经将灵魂落在了滚滚的波涛之中。我们为此而徒具鱼的形体，丧失了鱼的灵魂，忽视了灵魂独有的特性。对于灵魂而言，它们或许更喜欢悠闲自在的张望，喜欢蓝天白云下的漫步和遐想，喜欢旷野中的凝眸、阳光下的沐浴和生命所散发出来的寂静温柔的光芒。
　　
　　也许，只有到老去的哪一天，当肉身不再矫健，我们才会放缓步伐，让落下的灵魂跟上来。然后，在阳光洒落的早晨或午后，站在生活的河岸上，垂钓逝去的时光，回望人间这条汹涌的河流，慢慢恢复一条鱼在水中的所有记忆，让灵魂世界静静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