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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故乡的花灯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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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间的土地上,除了有茂林绕舍、佳禾满野的图景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故事,这里还生发着各种草根艺术,比如北方的社戏、鼓舞、秧歌,南方的山歌、傩戏、花灯……当然,这些乡风野俗历来入不了上层人士的法眼,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向来是泾渭分明的。不过,那些斗大的字识不得半筐的村民,却把各种古老的传统一年年、一代代传了下来。
      一进入腊月,辛勤劳碌了一年的乡亲,除了忙着宰年猪、磨豆腐、准备各色年货,还在在村中的大院坝里排练花灯。小村里的花灯节目,包括响器、秧歌、牛灯、龙灯、幺妹儿灯、高脚灯等。庄户人家晚饭迟,吃过饭已是掌灯时分。几个老者坐在一起,先点燃几杆旱烟,摆弄起几件老旧响器,鼓、锣、钹、镲、磬俱全,还有一把二胡。氤氲的烟雾里,小村里锣鼓铿锵,琴声悠扬。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听到器乐声响,赶紧到院坝里集合,在“咙、啳,咙、啳,咙咙啳”的响器声中练起秧歌。
      头缠青布帕的老篾匠带着一群年轻人,在院子的另一侧划竹篾做龙灯。龙灯的骨架、龙头、龙角和龙尾都是竹子编的,而长长的龙身则是用麻布做成。当然,这是训练用的龙灯,正式表演之前,整条龙都要上色、描纹,从头到尾装饰一番。
      “解放前哪,每年秋天把谷子打完,茅坪坝就会舞龙,那龙是用干谷草搓绳编的,叫草辫龙。”
      老篾匠一双手灵巧地编着一对龙角,嘴巴里絮絮叨叨,讲着陈年往事。
      “咋个要舞草辫龙呢?”我们好奇地问。
      “秋天,收完庄稼要祭谷神,感谢他老人家给我们送来粮食,还要请谷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老篾匠慢条斯理的龙门阵里,我仿佛看到:古老的乡村里,一群年轻力壮的庄稼汉舞动一条金色的草龙,在喧天的鼓乐声中迂回穿行在家家户户的院坝里,翻滚在秋风掠过的茅坪坝。秋天里的古老仪式,与其说是一场祭拜,不如说是人们内心的一种期望,淳朴的乡民,把对未来的希冀寄托在一条草龙身上。可惜,纵然化身为龙,稻草终归会腐烂成灰,乡亲们的梦,又会走得了多远呢。
      在传说和虚空里存在的谷神,人们尚且顶礼膜拜。对实实在在付出辛劳的耕牛,乡亲们更是心存感激。每年深秋农事结束,十月初一这天,每家会打糍粑。粗大的棒槌在蒸熟的糯米饭里上下不停的舂,米很黏、槌很重,活生生地体验了牛儿在泥地里蹅行劳作的艰辛。打出的第一块糍粑穿在牛角上,算是犒劳牛儿。过年跩花灯的时候,往往会做一个牛灯,让它穿街过村,荣耀现世,也算是对耕牛的一种敬重。
      做牛灯要比龙灯容易一些。把一个大夹口撮箕涂黑,安上一对竹制的牛角。用布壳剪两只牛耳缝上,再画上眼睛、鼻子。一根粗铁丝穿过撮箕,上面装着活动的下巴和牛舌,牛头就做好了。牛的身体用一条大麻袋做成,先拆掉一条边线,麻袋口缝接牛头,另一端的麻袋角上,则缝上一根褐色棕片裹的牛尾巴,再往牛身上画几个螺旋状的“旋儿”,整个牛灯就成了。两个矮壮的小伙子弓着腰钻到麻布口袋下把牛灯拱起来,一个在前边把持牛头,一个用身体把牛屁股拱圆实,反手握着牛尾巴,两人配合做着一些活泼搞笑的动作,一头活蹦乱跳的牛就出现了。再加上一个小伙子手挥竹鞭,一边赶牛,一边唱起山歌,一幅乡村牧牛的风情画就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大家面前。
      年关越来越近,各种节目排练紧锣密鼓,大院坝里持续热闹着,村子里过年的气息也越发浓郁了。
      花灯技艺自有门道,单是步法,就各有讲究。秧歌走的十字步,龙灯讲究连环步,牛灯要踏矮子步,幺妹子跩得风摆柳,花鼻子就像鸭子走。
      那些手刨黄土、五大三粗的庄稼人,平日里肩挑背磨,他们的脚步与大地之间的接触都很沉重,此刻却是那般轻盈灵动、配合默契。排演起花灯来,是那样的投入。说的唱的虽然是方言土语,但演练的人都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围着观看的乡亲们也如痴如醉。
      花灯上演的日子,是在大年初一。这天一早,所有人吃过汤圆就赶紧到大院坝里集合。五六十个跩秧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早就画好了妆,穿着红毛衣,系着漂亮的肚兜,双手各拿一束塑料花,用俏生生的样儿开启新年第一天。小伙子们则穿着颜色一致的新衣,头上包着白毛巾,精神抖擞地举着色泽鲜艳的龙灯。
      整装待发的人群里,最惹眼的是幺妹子和花鼻子,这两人是邻村来的,从解放初期跳起,已经有几十年跩花灯的经验。幺妹子头戴花帽,红袄绿裤,脚蹬一双绣花鞋,手拿花帕半遮脸。花鼻子则一袭蓝绸衫,戴帽摇扇。两人都描眉抹脸,着了腮红,分别扮了旦角和丑角。不同的是丑角鼻梁上一团白,花鼻子形象很是滑稽。
大家笑闹着让两人先来上一段。
      响器班的陈老爷子率先拉起了二胡,男扮女装的幺妹儿扭着屁股边跳边唱起来:
      花鼻子,本姓汪,年年月月爱打枪。
      打了一个黄巴啷,提到老丈屋头去。
      老丈人说要干炒,丈母娘说要烧汤。
      炒了平平一锅肉,烧了尖尖一锅汤。
      最饿痨是幺舅母,吃肉不把骨头吐。
      小姨子,生得怏,不爱吃肉爱喝汤。
      一家人吃得底朝天,饿得花鼻子巴牙腔。



      被幺妹子一番揶揄打趣,花鼻子踩着鸭子步,摇起扇子唱将起来:
      清早门外人咬狗,
      捡个狗来打石头。
      石头把狗衔起走,
      气得人来汪汪吼。
      花鼻子不说颠倒话,
      眼睛落得渣渣头。
      ……”
      这是一首颠倒歌,听得大家捧腹大笑。一番笑闹后,锣鼓响起,队伍出发了。那天,哥哥、姐姐、弟弟和我都参加了花灯队。哥哥舞龙灯,姐姐跳秧歌,我和弟弟是花灯队里年纪最小的角色,套上孙悟空的细脸壳子,除了眼睛有俩窟窿可以向外望,憋得慌,彼此说起话,瓮声瓮气,吵闹的锣鼓声里,自己都听不真切。舞动一根裹了锡箔纸的竹棍作金箍棒在队伍前开道。
      浩浩荡荡的队伍坐船过河,穿村过户到县城边上,在进程的大桥前整顿好队伍。幺妹子上了一顶披红挂彩的轿子灯里,秧歌队的成员全部戴上大头和尚(据说,戴大头和尚跳秧歌,是傩戏的一种演变形式)。
      一通鼓声后,响器轰鸣,第一堂演出从大桥上拉开。我和弟弟在队列前抡圆一阵棍花,幺妹子和花鼻子在身后咿咿呀呀地唱着,耍牛灯的放牛娃儿扯着嗓子唱山歌……
      大桥上跩花灯只是开胃菜,真正的表演从正街开始。老街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流几乎挡住了队伍前进的方向,开路先锋发挥作用的时间到了。我和弟弟隔着细脸壳子对望一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棍一阵舞花,挡在前面的人赶紧让开,一路顺利前行。过了老城隍庙,遇上另一支花灯队伍。
      狭路相逢,各显神通。两边的幺妹子和花鼻子先比拼起来,四个人在电影院前的坝子上走马灯似得跳起来,边跳边唱数落打趣对方。我们的“花鼻子”扮相好,声音又脆又亮,只见他一副翩翩公子白衫儿的模样,张嘴舌绽莲花:
      胡豆花,豌豆花,你个婆娘会当家。
      正二三月跷脚耍,五黄六月走娘家。
      回来婆婆说了她,吵吵闹闹要分家。
      高田不要要矮田,草房不要要院坝。
      分家不到一年下,吊起锅儿当锣打。
      别人种豆豆满架,她种豆儿不发芽。
      别人种瓜铜盆大,你家瓜儿不开花。
      不会吃来不会穿,不会算计穷哈哈。
      看你人长衣袖短,一条裤儿短衩衩。
      ……
      花鼻子的话引起一片哄笑,对方不服,正要回击,我们响器班的锣鼓震天价响,淹没了对方的声音。
电影院前的插曲过后,队伍折身向东方公园出发。按照惯例,各乡镇的花灯队伍都要到哪里集中表演。
      到了东方公园,早就人山人海了。宽阔的草坪成了各支灯队的擂台,五条龙灯,两只狮子灯,三头牛灯在轮番撒欢。我们村的秧歌队因为戴了喜庆的大头和尚,扮相首先拔了头筹。舞龙灯时,我们把雪藏的秘密武器亮了出来。龙嘴里悄悄绑了两管烟花,舞到高潮,点燃烟花,旁边再响起两串挂鞭。锣鼓激越,鞭炮齐鸣,巨龙翻滚、火花四射,场面煞是壮观。这时,负责后勤的人从架子车上搬下两条墩凳摆开,舞龙头的人站上凳子,高举龙头朝天喷火,其他人舞着龙身跑动,让整条龙盘绕在草坪上,烟雾缭绕,龙影越发显得霸气威严。舞牛灯的两人,在草坪上让牛来了一个翻滚动作后,一人爬上凳子,一人站在下边,摆出犀牛望月的收势,又招来一阵掌声和喝彩。
      表演结束了,每个人领到一条毛巾作为纪念品。额外给每个人发了一瓶汽水。额外给每个人发了一瓶汽水玻璃瓶,铁盖儿那种。
      领到汽水,我和弟弟心里可高兴了。一口咬开瓶盖,竖着瓶子往嘴里猛灌。整瓶汽水下肚,胃里一阵翻腾,一团什么东西冒上来,经过喉咙变成一个响亮的“嗝”,一股气流经过鼻腔涌向脑门心,感觉头皮都在发麻。那种酸酸辣辣的滋味,直冲得眼泪花儿夺眶而出。那时喝汽水,喜欢的就是那种感觉。
      从大年初二开始,还要到周边的村子表演,主要给各个生产队的群众、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创业致富的人家拜年。所到之处,主人家会捧出瓜子、花生、糖果招待大家,有些人还会发几十元、上百元的红包给花灯队,算是赞助吧……
      好多年过去了,每到春节,街头热热闹闹的过街花灯,总是勾起我的记忆。故乡的花灯,儿时的快乐,一直长留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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