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的等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51 编辑 <br /><br />　　 拐角的等待
　　一只黑白花纹的老猫，静静地卧在巷子拐角的青砖地上。它的腹部饱满如弓，一副临近生产的样子。午间暖阳下，它微闭着双眼，没有任何欲念，呼吸自如均匀，满足地嗅着墙根处飘来泥土的气息和缝隙里苔藓的青香味。就这样，它放松四肢，身体贴近地面，等待生命的奇迹。
　　老猫身边坐着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人。他个子很高，站起来的话，也许一伸手就能碰到头顶上方的屋檐。他面前一张竹条床板上摆满各种古旧书籍，杂七杂八的书和杂志散发出风吹日晒后的味道，走近可闻及日照下的淡淡尘土气味。它们的脸貌面色已苍老枯萎，甚至有了残疾。可是，它们很安静，淡定，如一个个修行者，心安即归处。
　　老人不看书，他只照看这些旧书。他希望自己能改变这些旧书的命运。这些老书，像他一样，年轻过，风光过，被人宠过，爱过，一度，它们被人没日没夜地翻阅，那情景像夏天的一场雨，下得淋漓尽致，雨水哗哗地渗透进大地。时间太强势了，会带走所有，它们留存于世，已属幸运，是老人接收了它们。十几年前，他走街串巷专门收废品。他骨子里是个爱书的人，看到一些有意义的书和杂志便不舍得卖掉。于是，他把一捆捆，一本本的书存放进家里。年老了，走不动了，就在家门口摆放出来，一本本地整理，擦拭，像给孩子们沐浴整衣，希望它们依然对别人有用，并把它们领走。
　　十年前，我第一次路过这个拐角。遇见那些旧书，十分惊喜。我买了一本《冰心论创作》，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询问价钱，他说随便给点就行，看书上定价是0.83元，1982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书不算旧，我就给了他一元钱。如果是现在，在孔夫子网上购二手书，已远远高于这个价格。老人让买书人随意给钱，他不是在卖书，而是为书找到归宿，他在舍与别人精神食粮的同时，使自己更多地得到无穷的快乐。他的等待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和一只待产的猫一样，满怀希望，等待新的生命呱呱落地。老人知道，一本旧书，无人问津，如同苍老的人作古西去，没什么区别，而被爱它的人遇见，它就复活了，活在读书人的心里。罗曼?罗兰说过，“和书生活在一起，永远不会叹气。”那时，我特别喜欢冰心的作品，由于平时忙于生计，很少逛书店，能在这小巷里邂逅生命中喜爱的书，不可多得。
　　老人在家门前一坐就是十几年。他的房子是祖传的，有一百多岁了。它已到了老态龙钟的地步，全身生满褐色斑块。但它依旧接纳众生，包括这些留有主人气息的书籍，其实，它需要生命能量的支撑，否则，早就衰败，或许倒塌了。
　　所有的存在都是相辅相成的。存在着的事物，常常是别人的一种念想。前两年在老人的旧书摊前，竟然得到了一本油印的诗抄，没有封面和封底，里面也残缺不全了，纸张泛黄，边角处有虫蛀的痕迹。老人没有要我钱，他说，不久前在柜子和墙的夹缝里捡到的，只管拿去。
　　回家后，我翻着这本破旧的油印手抄诗集，眼窝一片湿润。那些虫蛀的小洞像一只只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它似乎在说，时间再长，纵然千疮百孔，那些字都不会消逝的。透过这些时间的眼睛，欣赏它，触摸它，并深深地吸纳它陈旧的油墨气息。我的目光被它牵引着，走进了一个人生的拐角处。
　　那年高考落榜，参加了市里的合同制民办教师招收考试后，如愿以偿，当了小学教师。那所村办小学校，也是我的母校。几十年的校舍，老了。泥土的操场，一到雨天，湿漉漉的，脚印里面积满了水，南北两排梧桐树，长得高大繁茂，和茁壮成长的孩子们相互映衬，使这方天地生机盎然。当时的我，想自己等了十几年，去外面走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起点。十来个教师挤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办公，用的都是破桌椅，刻钢板和油印都是亲自动手。记得第一次刻写试卷，坐在我对面的启蒙老师把她用过的铁笔递给我，温和地告诉我，新手用新的铁笔，有点不称手，笔尖太锐利，刻重了，容易戳穿蜡纸，油印时会漏油墨。我常常在午休和放学后刻钢板，一张蜡纸刻下来，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握笔的两根手指疼而麻，眼睛发酸。油印过程也不简单，可以锻炼一个人的细心和耐心，如果哪个环节没把握好，就会前功尽弃。先调均匀油墨，铺平蜡纸，擦干净沙框。印的人要手里有力，滚筒在纱幕上才能滚动自如，上下滚一次就完成，印出来的卷面也十分清晰整洁，我力气小，总要将滚筒来回滚动，就会把蜡纸滚皱，印出来的卷面字迹有的会重叠，有的一半墨黑，一半隐隐约约，这样，我非但浪费了纸张，还弄得一手油墨，真是哭笑不得。
　　现在回忆起来，那一段浸染着油墨香的岁月，像一味草药，苦了点，却让我在工作中得到了历练，是我人生拐角处的一道风景。人生路上，总是需要转几个弯，经历磨难和疼痛，同样也需要等待，比如年少时等待一只小绵羊长大，每天割草喂它，到了秋天，母亲剪下它身上白绒绒的毛，我的毛衣便有了着落；成人后和亲人们一起耕种责任田，在希望中等待一茬茬庄稼成熟；结婚怀孕后，耐心等待腹中小生命的降临……如此，生命一步步走向成熟，走进人生的开阔境地。
　　此刻，我站在熟悉的老巷子里，一伸手，就好像抓住了这个世界，真实而又温暖。狭窄的小巷内，行人来来往往。一只黄色草狗慢悠悠地走过来，趴在书摊前，摇着尾巴。我想，它也是一条生命，但它很快就会被人屠杀，成为人类饭桌上的美味佳肴。老人乐呵呵地和它打着招呼，起身进屋，端出一个盆子，里面有碎肉骨头，放到它面前，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说，晓得你一到这个点会来的，留着等你来吃呢。说完，他笑了，笑得那样满足。
　　“万物静观皆自得。”这样的画面，是自然界最温情的画面。干净，祥和。老人仁爱苍生万物，拥有超然俗世的心灵，在有限的人生，不贪欲，忘我地等待别人的需求，善待生命中遇见的一切，从中得到无限的乐趣。他的人生，平凡得微不足道，但他等待到的是一种明净宽广的心境，这样的心境如同一大片静谧的湖水，清澈见底，只见成群的游鱼穿梭在水草间。曾经读到中国现代哲学家冯友兰有关谈人生境界问题的文章，他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老人的行为，目的是“与”，和他相比，我自惭形秽，我的目的大多停留在“取”。认识了这点，相信会使我今后的等待向着高层次人生境界迈进。

　　看到书摊上多了些少儿读物，便伸手翻看。老人告诉我，这些都是他的考上大学的外甥丢弃的书籍，想当废品卖掉。他看到后，觉得留着有用，可以送给需要的孩子。他说，已经送掉部分了。我想起家里也有女儿小时候订阅的每一期《故事大王》，与其把它们装在纸箱子里不见天日，不如放在这里，让遇见它们的人取走。于是，和老人约定，隔日把书拿来。
　　这时，老猫伸了个懒腰，扬着头，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沉重的身子，睁开眼，看向我们，“喵喵”叫了两声，好像在嘀咕：“我还没睡醒呢。”它慵懒的神态，带给人一种等待的幸福感。
　　 完稿于2015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