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情书：山水沈从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4 编辑 <br /><br />Li：
前几天读沈从文的情书——已经读过多少次了——就想给你写情书，于是就有了上面一篇。情书越读越宽，知道沈从文还有一个《湘行书简》，是他婚后回湘西老家探亲时路途上写给北京家里张兆和的一系列书信，也是一沓情美文美的情书，就迫不及待地搜出来读；不待读完，却急欲说给你听了。
沈从文是个很老实的人，老实地写情书，老实地爱。沈从文追张兆和的时候，张兆和都是避着他的。他追得好苦，但是没见他有怨言，反而有时候木讷的有些好笑。这次离开张兆和，新婚还不到半年。两人暖和还没暖和过来，他又是个写文字的人，能少了情意绵绵的话？何况他出门时，两人还有约定，两人都写。天冷，睡也睡不着，在船上，又没事他的事做，正好有他写作。你读他这些书信，你就会知道，他几乎是随观看随记述的。他写船工技术高超，躲风浪躲得好，在他沉着优美的文字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不管什么情形他们总有办法避去危险。到不得已时得往浪里钻，今天已钻三回，可是又必有方法从浪里找出路。他们逃避水的方法，比你当年避我似乎还高明。”读到这里，我是真笑了：他老沈不是不记恨啊。嘿，叫你那时躲我，我还就逮住了你。沈从文的幽默，在沈从文的文字里是很少读到的，这是很难得的一个例子。可见他的爱有深谋远虑的。他如今这样说，有一分苦涩，也有一分沾沾自喜。下面还有一例，沈从文说，我在船上挤了这些天，写出没寄的信积存了一大包，虽然受了些苦，这何尝不是好事。他知道，这些岂止只是信，必是一些好的文学作品，你以前迟迟才答应我，今天看来，亦何尝不是好事，我写出了那么多好的文字，你亦收获了这么多好的情书。在这书信里，沈从文是这么幽默的：“我一离开你，就只想给你写信，也许你当时还应当苛刻一点，残忍一点，尽挤我写几年信。”这里面当然有沈从文的痛定思痛，他用了一个“还”字，他没用那个“再”字，但就是再的意思，意思是你还不够狠，你拖了我这些年，你该再拖我几年的，你再拖我几年，我又有几年的情书写，又有几年的好文字出来。你说沈从文不急么，不恨么，非也，我上面引句里到信字用了一个句号，其实它后面还有半句：“你觉得更有意思！”说沈从文真恨张兆和了，报复她这一句，我实在不愿意推测沈从文有这个意思，他实在也决没有的，这一句一定不知怎么多出来的。
这一路上，沈从文是真正贴近大自然，真正走进社会人性当中去的。他一路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在这些细微的纷繁的声音当中，我辨别的最清的最能留在我耳朵里的，是沿岸的那些羊叫，鸡叫，还有牛叫。这是真正的大自然的声音，生命的声音。哪里再荒凉再空旷，有了这种声音，就有了希望，就有了同类，那怕他是我的敌人，有了这些声音，我也不孤单，不害怕了。那时这样的旅程是一个苦，实然对沈从文是一个福。因这次旅途，他收获了这一沓沓的书信，后来汇成《湘行书简》一册发表，回到北京以后，他还根据这次旅行的见闻，补记出了一册《湘行散记》，这两册后来均成沈从文《边城》以外的名篇。而今天，我们再也不能经受一次这样的旅行了。今天再走这一段路，坐高速，才几个小时，当时沈从文过急流险滩，可是走了十几天。他每到一处，每看见一次吊脚楼，每听到一次那曾经那么熟悉的声音，都感动着他的心。他一会可惜张兆和没和他同来，遇上凶险后，又庆幸她没有和他同来。但他明白这次行程给他带来的意义，他借告诉张兆和的话说：“你不是很想读些动人作品吗？其实中国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读？作家从上海培养，实在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险水险，将来总得来内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许比一生所读过的书还好。同时你想写小说，从任何书本去学习，也许还不如你从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处还多得多！”他是说，旅行是真正走进了生命的实体，他是最好的一本书，能给你最好的教育。当沈从文亲眼目睹生活中这些活生生的人事的时候，沈从文还给自己提出了一个疑问：他们可想过为什么活着吗？世上有两种活着：一种是为精神活着，比如我吃饱了喝饱了还为读几页书；一种活着只为活着：吃，喝，只为活着就行。我想，第一种表面看高雅，伟大，其实他也不少为知识而苦恼；第二种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却活得无忧无虑，你又说这哪里不好了？沈从文赞叹这世上的多数人，包括一些知识分子，爱点钱，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还能从从容容活着的这些人。唉，我想，活着就好，不想它就好了，想它就不好。又有一部分人，特别粗野，特别脏，不作大恶，但又有做人的不少毛病，比如满嘴脏话啊，嫖啊，赌啊，但这些人看着就像人，就感觉他们身上才真有一种人味，细想想，这种人味，还是做人的真，和心底的善，这些人决不工于心计，他表现的都是人性的自然的一些东西，无论是一些优点还是一些错点，它都能让人接受。沈从文写到：“看到他们我总感动得要命。我们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学问，有知识，有礼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总好像这人缺少了点成为一个人的东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说不出。但看看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实实在在缺少了点人的味儿了。”沈从文还真有眼光。现代这个社会，到处是披着人皮的兽，你甭想再闻着人的味儿，他果真是咬你的时候多，你须时刻提防着。个个都是伪君子，道貌岸然，他们的语言是文明了，但他们的头脑更发达了。
沈从文沿这一条水路走来，从桃源到沅陵，从沅陵到他的凤凰古城，他一生的文字，写尽写绝了家乡湘西的山美水美，这些文字，也成就了他作为一个文学大家的文章风格。一条河，到底对一个人多有用处？丽，他在书信里提到的这个问题，也是引起我特别思索的。多有用处？我们这些写文章的，都在写自己家乡的河：飞鸿踏雪写她的滹沱河，风如素纨写她的漳河，洞庭水妖写她的澧水，张惠芬写她的沅水，我写我的大汶河……沈从文说，“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他这样说，有意思的是他比较了长江黄河，说长江黄河多了河的普遍性，由于地域广，沿岸人口的不匀和人种的复杂，总少了点自己的地方的人文特色，他甚至比较了大海，说大海也只是无变化的庞大，不像家乡的一条河，给人的教训多，把自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了。以前的车辆舟楫慢，以前的爱情也慢，那是一生的慢，慢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话是别人说出来的，真好）；沈从文在这漫漫旅途上，有张兆和陪着（这些文字就是张兆和），冷也不冷了。他说溅上来的冷水吹过来的寒风，冻的是他的外表，他的皮肉，他的心在里面是有张兆和暖着的，他冻不坏，也死不了。沈从文所有情书里，我最铭记在心的就是这两句：“‘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是啊，Li，满世界的人们都是相互爱着，不唯爱人之间。
好了，Li，先写到这里，待我读完了全篇再接着给你说。也不知我这样说，你喜欢吗？
爱你的边，2015,06,21 十里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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