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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油菜花黄》之艺术秘境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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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油菜花黄》之艺术秘境


 文菡萏

小说有别于散文,散文注重心境,不管题材若何,表达怎样,反应的都是内心的认知、审美、价值观和柔软度。透过文字,我们可以更好地感知一位写者心理环境的优美和健康。而小说往往更注重于背景,外在环境的铺陈,需把故事情节人物语言巧妙安插其中,叙得要有间架、有骨骼、有映带,对艺术性和创造性要求颇高。所以小说是不好写的,即便语气平缓冷静,不动声色,节奏也要有起伏有隐显,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方好。
另小说非个体生命特征的表现,而是嫁接,把自身生命融合到诸多生命里,让其复活再生。把自己捕获的意识形态,甚至自身心里经验,与多方知识柔和在一起,凝于笔端,再流泻千里,是项伟大的工程。
彭老师的小说我看过一些,颇喜欢,有自身的成熟度和圆润性,读来舒服;且视野开阔,历史积淀深厚,属老写家。继《飞机》《断耳》一系列后,这篇《油菜花黄》,艺术造诣颇深,堪称巅峰之作。不仅语言洗练,描摹到位,构思更是精巧独特,是篇用心费时,耐回味的重量之作。整体浑厚,收鞘处豁然开朗,有云开雾散之美。
文中,主人公心远的爷爷姜道明是个虚像,也是个实体。于扑朔迷离中,推动情节的不断变化;又在现实、回忆、梦境中来回穿插。堂屋龛盒里供着他的遗像,他是个瞎子,左眼深陷,年轻时试火药所致。在心远幼小的心灵里,爷爷是不存在的,也是无处不在的。他所接纳的信息,是碎片化的,无非日常的只言片语,属零星透露。但姜道明三个字,却一直笼罩着他们的生活。
第七节,最为完整紧凑,主要来自丫儿地叙述。读来过瘾,有行云流水之势,也吊足读者的胃口。作者写得隐晦,爷爷的身份颇具戏剧性,一会是省城的大学生,一会是刺客,一会是摆摊的江湖把式,一会是私塾先生,一会是穿着将校呢的军官,一会是等着对暗号的潜伏者,一会是德高望重,荆都文人雅士仰会的精神领袖,亦文亦武,是个学贯中西的奇才。他真正的身份应该是名共产党人,属隐蔽乡梓,暗聚力量,以待时日者。作者虽没明言,但于丫儿的叙述中,已见端倪。姜道明到得胜街原巴尔图宅院,会晤贺彼得,已阐明两人不同的政治倾向,实是真实立场。姜是红方,即共军;贺是蓝方,属国军。那时正是日寇猖獗,军阀混战,国共分分合合之时,两人对话暗藏机锋。
李重甲是个特殊人物,原系军阀,与国共均有仇,双方皆欲除之。后来他倒戈投靠了老蒋,当年心远的爷爷姜道明做书生时曾刺杀过他。他驻守荆都后大肆杀害激进分子,端了涵荫草堂,即姜道明建的精神据点。所谓的麦浪滚滚,油菜花黄,并非踏青,更非文人雅士聚会的真正目的,而是寓意时局翻涌,以及文人的忧患意识。作者写得明白,这些文人,并非酸文假醋之流,而是有揽天入地情怀,皓首穷经之学问的有志之士。所以阅者不可错会,实乃作者故用技法,于真真假假中虚晃一枪。李重甲洗剿,姜道明得信,半夜逃走,此后生死未卜,遂成一段谜案。
而贺彼得是姜道明在省城时的大学同窗,姜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明是做水路生意的富商,暗是国民党特工。这在第5节姜春翠和丫儿调情中透露过。她问他“军统和中统有什么区别?”实是点明贺的身份,这点作为贺彼得收养的义子丫儿是知道的,但在当时一片红的政治背景下,是不能说,也说不清,要掉脑袋的,所以姜春翠这个女人有其温暖可爱的一面。虽听壁根,并未声张。贺很复杂,身为国民党特工,与日本人周旋过,给共产党运过紧俏物资,也为姜道明私载过枪支,藏于一船窑货之下。船沉,并非偶然,贺连尸首皆无,至于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干的,不得而知,属悬念。但应蓝方所为,这点无疑。他的身份云谲波诡,也映出当时局势的复杂多变性,不是个人所能左右掌控的。身份的特殊性,导致他不能按常规出牌,也非左性之人单一思维能理解,甲乙黑白刚性能定论的。
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贺彼得,寓意被对方得到,也许被姜道明同化也未必可知。文中人物姓名皆具深意,姜道明为道路光明之意,他选的也的确是一条光明大道,但个人之路却异常崎岖;李重甲,多重铠甲,无坚不摧之意。他干过军阀,转投过老蒋,后又当过汉奸,换过很多马夹,最后全身而退,跑到了台湾。颇戏剧,见位风使舵之人。
另小说人物性格皆非单一,均饱满。丫儿是位粗犷豪迈,但心思细腻,懂得感恩的性情中人。姜春翠是个不拘小节,高声谈笑,难耐寂寞,背夫偷人,却知深浅,能守秘密的人。奶奶属于那种可尊贵,可清贫,端庄秀雅,心里能盛事之人。晓萍是一个要求上进,喜出风头,懂取舍,官运亨通之人。每个人都有其鲜明的个性和人生轨迹。
此乃这篇小说人物身份的复杂多重性,下面再说说它的艺术高超性。
这是篇精心构思,严密打磨之作,作者由零星碎片,拼成一个完整图案。这样的写法,需心力,也需智力。于纷纭复杂疑窦丛生中慢慢展开,直至最后谜底揭穿。前面大量的铺陈和逗露,并不做作,反而更真实,能更好地还原当时的生活细节和思维方式,使之逐渐立体起来。作者随意埋下的笔墨,撒珠般均呈跳跃之状,需读者耐心地一颗颗捡拾起来,再穿在一起,这是一种完美地互动。
作者开头就提到一位住在颓墙下窝棚里的鬼脸老人,老人脸上布满光亮的疤痕和流淌状肉刺,属破了相,非常恐怖。神秘的雾霭就此布下,他是第一个出场之人,也是最后收官者,解锁的钥匙就在其身上。他的出现并非偶然,也非闲笔,他就是我们前面谈到的姜道明,丫儿时时怀疑的师父。丫儿总说这不是师父吗?这样的疑问,读者阅时也一遍遍问起。丫儿是个重情之人,师父失踪后,他千里找寻,翻到苏联。近在咫尺的疑团,焉有不知?作者这里写得很经济,一笔带过。因为我——心远是看不到的,幼小的意识极其模糊,简单成一个轮廓,实是作者故意为之。也没说心远的奶奶知情与否,极隐忍,不剥絮,让读者自己猜测,留有余地。
姜道明确实还活着,他就是鬼脸,是人也是鬼。是人,人们却叫他鬼脸或老鬼;是鬼,冢里只有几件衣服。是人,他不能有人类正常的感情表达方式。他划着滑轮车在血红夕阳下披着银发飘过,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徒儿,他的孙子,他的儿子,他在厨房忙碌的贵族出身的妻子和家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得视而无见,他得对自己狠心。在那个特殊年代,他只能这样半人半鬼地活着,于一片油菜花海中默默守望。深知一旦现身,会给整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故一生潜伏。作者写得很讽刺,作革命者时,他在白色恐怖和日本铁蹄下潜伏;胜利后,依旧潜伏。
不要以为奶奶的泪是烟熏或高兴弄的,见第二节开头句。实是为残阳下,双腿残疾坐在木滑轮车上的背影流下的,家中的饭已和这个老鬼没多大关系,他得讨饭,他是活着的也是死去了的。
我们也可捋清,姜道明失踪后,还是被李重甲抓获,李给他治了病,换了假眼,更名换姓做了国民党青年干校的教官,和李一起在御湖口芦苇荡里打日本鬼子。用虚虚实实,佯攻实打,声东击西的方法成功地伏击了日本汽艇。故打野鸭子试抢那节非空穴来风,实是再现姜道明的军事才能,以及和尚自镜的忠诚仗义及独守秘密。至于爷爷是如何死的,变成现在这个非人非鬼样子的,作者写得含蓄,属多方传言,一说遭李重甲杀害了,一说逃走了,一说被共党除奸了。尽管迷雾重重,但最后一点颇为可信,治死他的是兄弟,是革命同道人,是至今可能坐在汽车里的高官。自镜话里有话,“都是兄弟,你说哪有这么狠心的人哟。”也见自镜至始至终是名知情者。
我们再来看下语言艺术的精粹性。
文字语言是我们心灵艺术的纸上表现形式,里面的故事场景,思维动态均靠其依托。本篇语言漂亮到位,颇成熟,深见功力。人物描写与内心刻画均精彩。晓萍姐在文里非主角,但一出场,就让读者过目不忘。“她穿着小列宁服,坐在一个木椅上抚弄她的发辫,长长的独角辫从她的后颈蜿蜒到微微前挺的胸脯,拖溜到两腿之间,差一点就耷拉到了地上。我忸怩着,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竭力地透过眼帘偷偷地看她,我不敢太放肆太坦然地打量一个姑娘,结果我只看见了她脚上晃动着的小红皮鞋。”这是她外貌和“我”初见时的心里描写,颇传神。一个活脱脱,自恋自信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这个人物作者并没写丢,不时顺上一笔。她不承认丫儿的养母是丫儿的妈,即她奶奶,可见她的革命性;她不大爱学习,却喜欢上台演讲,可知她紧跟形势。后来她成为荆都管旅游事物的副市长,迁坟时,在电话里做心远的工作,以此,我们都能看出她的人生取向。
另一处场景描摹得很优美。“推开院子,一个纤秀得体的妇人端坐在枣树下,八仙桌上有一个浸泡着红土的瓷碗,那妇人正蘸着碗里的颜色在一个毛边纸上写着《春秋》的句子。”这是丫儿妈——贺彼得为掩护自己身份娶的外宅,一个风尘女子眼中看到的景象。一位贵气文雅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形象,就如此完美地跃然纸上。场景安排得极其巧妙,颇有对比性。树下之人正是心远的奶奶,姜道明满清后裔的妻子。奶奶的一生,其实是选择遗忘的一生,遗忘她的出身和曾有的贵族生活,遗忘她白衫黑裙的教会读书岁月,甚至遗忘自己的丈夫,最后把自己定位成一名头发枯草般在风中摇曳的农村妇人。直至死时,才迷迷糊糊喊出酸梅汤,问起皇帝赐给守城巴尔图祖宗的府邸和旧宅里的那口清凉深井。
第五节,丫儿和姜春翠第一次入港,“姜春翠的脸更红了,高声呼道:‘你赔你赔!’待她扎扎实实倒在丫儿怀里后,她的声音变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咪一样娇弱,‘你赔你赔!’”把一个泼辣彪悍俗气的女人的另一面,几笔就勾勒了出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描写马鸡子也如出一辙。
奶奶死时,油菜花丛发出的尖细幽怨,似有若无,呜呜咽咽的古曲之声。木轮车独自滑入黑夜,把夜的破碎和死的悲凉点染到了极致。这一幕幕镜头,均是语言的艺术魅力所营造出来的结晶。
这篇小说实是描写一名特工的复杂人生,围绕着是死是活的疑问,徐徐展开。但写得含蓄,跳出许多谍战窠臼,着重点落于个人命运的总结上。并不好读。时局的反复无常导致主人公姜道明的人生错位,他是名共产党不假,并初心未改,始终“月色印于波心”,却不被理解和包容。历史的细节不是人人都能知道或愿意触摸的,透过那一片油菜花海,他苦苦等待的暗号,一直没对上。个中滋味,几多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油菜花黄,是春天,更是真正的爱国情怀,,只可惜最后成为了一道风景线,一个观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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