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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对土地的反叛

2021-12-23叙事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35 编辑

  最近他联系我是在八月份。当时他在一个叫做羊湖沟的村子写生,租村里人的一间房子,一个月五十块钱。这地方不错。他在电话那端为我详细描述景致,很郑重地请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35 编辑 <br /><br />  最近他联系我是在八月份。当时他在一个叫做羊湖沟的村子写生,租村里人的一间房子,一个月五十块钱。这地方不错。他在电话那端为我详细描述景致,很郑重地请我不忙时去看看。然后告诉我路线怎么走:乘公汽到碱场镇,倒车,一直坐到底。打听房东的名字,村子小,好找。记住了么?我说好,有空一定去。末了,他还不放心地叮嘱我,把地址姓名记下来。好像我真的能去一样。
  阳光照耀着一条狭长的山谷,宁静,幽寂,没有风,也没有草虫扇动翅膀的声音。他坐在大河边,专注的在画夹上勾勒,乱石,峭峰,怪树,瘦水,随一杆毛笔的走势疏密有致,构图看似散漫,严谨却在“无法”之中。感情在宣纸上钟琴一样鸣响,一节一拍,撼人心魄。对生活,对宇宙,对天地万物的理解,用另一种语言倾诉。每次想起,就感觉他是在画中画自己,苍老,微微驼背。因为他的画中,始终没有人物。大面积的飞白,留给人思索的余地。
  时间用指针丈量生命长度,他的每一天过得既相同又不同。浪迹川峰谷沟壑,不倦地追求完美和理想主义。自然是他最忠实的观赏者和支持者,精神和思想的依托。与他身份相同的人汗流浃背干活谋生,他却避开人群,忍着饥饿描摹虚幻中的真实形态。
  火柴盒大小的镇子,多数人他不认得,就像04年之前不认得我一样。但是镇里人给他的评价他知道,镇里人说他呆,疯,成天妄想着当大画家。鄙夷他不务正业,“不是个正经庄稼人!”。农活推给老婆孩子,握锄杠的手偏要攥住笔,“五十多了还鬼鬼祟祟行踪不定,胡子一大把不省人事,一辈子上不了正路。”对于这个,他倒满不在意,不反驳,不争辩,不生气恼火。因为只要离开画,他绝对闭口不谈。他的沉默是一种力量,爆发和修养。是愚沌中的大智慧。
  他不是画山水,是画一个人的骨骼,筋脉,灵魂。
  从十几岁开始画,到快知天命的年龄。几十年无怨无悔,痴迷,陶醉。脑子里清空经济价值观,视物质享乐为虚无。一日三餐素食,使他心中开阔,澄明。颇具几分古哲人气质。他的孤独在于,迷惘中发现了自己。而且他自信,忍得住困顿和艰难的揉搓。
  我是在04年春天才偶然听到有人提起他,讲他的事。便决定见见他,但想法一直拖到夏天。因为忙,也因为他像僧人一样云游。六月末或七月中上旬吧,具体日期记不准确,一场雨刚刚结束,乌云聚拢着向北急弛,不时有雨点飘落在脸上,雨水顺路面斜坡涓涓细流。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土地的气味。
  他住在镇头,基本已经出镇子的东北方向。他正在菜园猫腰将手里的青苗一棵棵栽进地垄,裤子挽至膝盖。虽然事先有准备,抬头看到我,仍愕然。
  院子垫着大颗粒的黄沙,走到门口,他停下,使劲蹭两下脚底的泥,塑料脸盆放在龟裂的水泥台阶,几只鸭子围成一圈,放肆一点的,一只蹼掌踏进去,险些踩翻。轰走鸭子,在脏水中洗洗手,进屋。
  所谓画室,设在没人住的东屋。靠墙两只木箱,窗下一个凳子。一张旧地桌上铺张沾毯算画案------尺,震纸,墨,笔,两本书。书显出时间黄痕,卷了边角。屋里有些黑,他扯亮灯,低度钨丝灯发出昏暗的光,越发混沌。风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吹动两面墙壁挂着的画,唰啦唰啦响。黑白世界,立时生动起来。仿佛那山水中有了某种吹奏乐器的声音,悠长,平缓,类似梵天之乐。
  我不能跟他讲庄稼,讲农事,讲春分秋分夏至冬至。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大精通。我跟他讲他。他一下子消除了掩饰的紧张感,拿我当知音。说被生活所迫,去广州打工挣钱,被骗的差点没路费回家。他说他的绘画生涯,只进过一次培训班勉强算得到正规教育。“我还在省城画店里卖过画,不贵,十几块,十几块一副,为了还债。我背着好几万的债呢。孩子结婚时欠的。”我问他还完没有。他说那那么容易,到市场买画的,喜欢活泼明艳色调的花鸟虫鱼,我这病树寒山死沉沉的,不好看不好卖。他晃晃头,再好的画,流落市场,也卖不了好价钱,匠画!他讲了很多事情,辛酸和磨砺。我不知道怎么样安慰他,我想最大的安慰就是尊敬,当听到我称呼他老师,我观察到,他拿起纸烟,点着,手有点抖,吸了很深一口。他的胡子绪得很长,像隔茬的韭菜,齐刷刷又浓又密。衣裳皱巴巴,裤子颜色记不清了。他的形象与我们印象中的画家差得太远,皮肤白皙,手指修长,衣着考究,带一帮学生,出国,考察,待遇,宽敞的工作室,他们熟悉高更,杜尚,莫奈,熟悉意大利和希腊。他们还有整套的美学理论,审美素养。
  而他什么也没有。这些都与他无关。几十年默默坚守,如果有的话,惟有对土地的反叛。一个农民对土地的反叛。这种大胆的反叛,带有强烈自醒意识。既是与生俱来,又归于客观环境的塑造,需要勇气,耐力。像一场马拉松赛,除了坚持还是坚持。
  这种反叛,是真正意义上的发叛,因为他对土地有其独特的深沉的爱。爱着土地之上的一切,以个人方式感知,血液一样在体内流动。他对土地的放弃,正是一种真诚回归。我不懂画,不知道他达到几级大师水平,但我敢肯定,他的画即有永久性的生命力,因为他的画来自土地,来自内心深处。我也不担心他的画一钱不值,这并不妨碍我承认他是艺术家,不是一个名词,是悟,禅境,更高的尊严和激情放射的交叉点。
  聊了两多小时,他送我出门,雨点被什么揉碎,粉末状。他家门前有个小水塘,几棵柳树。乌云继续向北,天黑得像个大墨块。估摸晚上还得下雨。他说。我说,对了,你看点哲学类的书吧,庄子也行,老子也行,或者其他人的。对你有好处。
  时隔一年之久,我明显觉察出他语调中的亢奋,他告诉我遇到好人,那人是一位著名画家,答应帮助他。并说以他的功底,三年出来完全有可能。我由衷祝愿他,他十分感激,有点调侃地称我是他的小朋友。我却觉出他的寂寞。
  撂下电话,踱出政府大院,顺小路到后山,望着凸出的褐色岩石,油松和阔叶灌木,山下庄稼长势正旺,豆田,玉米田,稻田,条块分割。深绿浅绿或浓绿。孑然独行的时候,就琢磨着一个人,琢磨着他对土地反叛的最大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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