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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心 祭

2021-12-23叙事散文冯顺志
心祭 文/冯顺志每年到了清明时节,心情就变得异常凝重。这个祭奠祖先、缅怀先人,以扫墓祭祀来认祖归宗的节日,除了以扫墓这古老的仪式来完成祭拜外,现在又多了些祭奠方式,譬如电文短信,譬如书写感念,譬如网络发帖等,都负载着自己对祖、父辈的缅怀之心……
           心祭

               文/冯顺志   每年到了清明时节,心情就变得异常凝重。这个祭奠祖先、缅怀先人,以扫墓祭祀来认祖归宗的节日,除了以扫墓这古老的仪式来完成祭拜外,现在又多了些祭奠方式,譬如电文短信,譬如书写感念,譬如网络发帖等,都负载着自己对祖、父辈的缅怀之心,我把这种缅怀方式说为“心祭”。   大凡识墨的人,都有写点缅怀之文给自己已经作古的父母。然而,我总固执地认为不是想写好就能写好的。要想把父辈一生中精华部分以及影响自己一生的事件写出来,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除了笔力之外,则更多的是需要人生成熟的体悟。   在我而立之前,双亲都相继故去了,当时总想写点什么以文祭之。然而每次提笔,心里像有鬼似的虚空起来;这一虚空竟延续了整整二十年。我想当时不属纯粹的笔力问题,而是人没有活到一定的年岁;肤浅的阅历,无法领略人生各种难以言状的艰辛与苦痛,对生命的要义和生活的本真悟不透,对许多人生重大事件更是把握不定。没有丰厚的人生阅历的积淀,无论如何是写不出厚重深邃的父辈们。   我的父亲是位职业军人。   1939年秋,日本鬼子在山东沂蒙山区进行拉网式扫荡,日本陆军177师团中将师团长铃木启久,对我老家下达“彻底肃清西演马庄” 的命令。这天,一个大队的鬼子兵包围了西演马村庄,不到半天工夫,集中捆绑了我冯家氏族一百余人,连同其他姓氏父老乡亲共五百余人,逼到村头一棵大槐树下。疯狂的日本军用机枪扫、步枪射、刺刀捅,集体屠杀,连老人婴儿都不放过。顿时近五百个生灵血肉模糊了……我无辜的冯家族竟有九十八人惨死在鬼子们的屠刀下。父亲从血淋淋的尸体堆里死里逃生,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告别了血海深仇的沂蒙山区。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父亲找到了由林彪率部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115师,从此走上报仇血恨、争取民族解放之路,抗起三八枪、抡起大刀朝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年父亲刚满十八岁……   解放战争初期父亲仍在由林彪率部的第四野战军,前期开拔到东北作战,三大战役开始,华东战局吃紧,淮海战役即将打响。中共中央军委将四野部分兵力编入到由陈毅率部的第三野战军,于是父亲被编入到三野第29军,连续参加了著名的淮海、渡江、解放上海战役的战斗。1949年5月初随三野大军进入福建,直至解放厦门。   1959年6月,我出生后的三个月,父亲当时在福州军区任职,因卷入彭德怀“军事俱乐部反党集团”事件,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打入另册的原因——无非是父亲在党内民主生活会上,为时任共和国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所蒙受的冤屈发了几句牢骚,当场被维护会议纪律的警卫战士扒下他肩上的军衔肩章,勒令停职检查。几天后由两位全副武装的战士,从福州押送到南昌陆军学校,学习思过。好在父亲从未有过历史问题,在战争年代参加过200多次大小战斗,有显赫战功。鉴于此上级对他网开一面,降职降衔处理,直到1962年才脱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降职到地方武装部。据母亲说在这三年期间我们父子从未相见,这后来导致了我对父亲的融洽感情。因为是严父,从小到大一直存着对父亲的敬畏与惧怕之心。   从我懂事起,父亲就对我非常严厉,几乎是用军人的方式来磨砺我。只要父亲在家,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我都跟他一起出操,还时常带我到野地进行实枪射击训练,这对我后来有一副强壮的体魄和敏捷的反应能力打下坚实的基础。打有记忆起,父亲从未对我笑过,对我的行为方式要求十分严格,行走动作、坐立姿态、待人礼仪完全按照军人的作风要求我,不得有丝毫的偏差。父亲与我的关系简直是猫跟老鼠的关系,我能躲尽量躲着,只要他在家,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说错话,更怕做错事,可我又是非常顽皮的孩子,若在外面惹了事非,被人告发到父亲那里,晚上我要遭殃的——父亲总是用他在抗战时期缴获的日本兵宽厚的军用皮带伺候我。这副皮带至今我还珍藏着。   父亲要求我做人最为原则的可用一句话来概括:“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能损人一丝半毫”。在思想上父亲一直用一种浓厚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 的情怀教育我。从小父亲就不断地给我灌输什么是民族,什么是国难,什么是忧患,什么是阶级,什么是本色,什么是奉献,什么是情谊,让在我爱憎分明中成长——它无疑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思想品行,从而深入到我的日常生活行为中,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在我的许多文学作品里。是父亲教导我怎样热爱祖国人民,怎样热爱共产党;教会了我如何克服人生道路上的各种艰难困苦,我的品行是由父亲打造的。   1986年7月18日——我永远忘不了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天。   当时我在省城参与一项紧张的抢救民间艺术工作,一天,突然接到母亲一份加急电报:“父病危速回切切母”。我知道父亲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我急速赶回,当我进入父亲病房站在他的跟前时,让我法接父亲那消瘦不堪、奄奄一息的躯体,完全失去当年叱咤风云的军人威严了,贲门癌侵噬了他所有的抗菌能力,像一台完全老化的机器再也无法正常运转了。父亲已经到了生命的尾声。   我悲哀地俯下身轻声地呼唤:“爸爸,爸爸,我回来了……”   父亲无力地睁开散尽光泽的眼睛,长时间地注视我,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爸爸,我是小志呀。”过了好些时间,父亲清醒过来。他先是把我打量一番,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显然想说话,我知道父亲已经失去说话能力了。他那塌陷的脸渐渐俨然起来,他抬起苍白的手朝我挥了挥,我不知何意,父亲见我没有反应,吃力而又烦躁地再次抬起手挥了挥。蓦地我醒悟过来,我知道我是不能这样不庄重地进入病房见他的。我退出病房门,迈着标准的军人步子重新走近父亲,在盖着素白被单的父亲面前庄严地行了个军礼。父亲这才地喘过一口气,下颌抬了抬,表示满意,示意我坐下。   这时父亲战栗着将那只断去食指的右手伸了过来(这是他参加八路军第一次战斗时留下的历史印记),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嘴唇哆嗦着,几道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去,叭嗒叭嗒落在我的手上,这是我一生中惟一见到父亲掉泪的情形。我的心紧抽着,我能说些什么呢?父亲苦了一辈子,没享过清福,我从未好好孝敬他老人家,顿时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负罪感——“罪孽深重祸延父母”之感 ,猛烈地折磨着我。刹那,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内疚与悲情,一股热泪像段了线似的簌簌而下。   回来之前原先想好与父亲叙说的话题此时一扫而空了,脑子一片空朦。我想总该为父亲做点什么,然而没有,只好把事先母亲熬好的一小碗参汤端在手上,一口一口地喂他。这又是为的什么呢?我不知道,仅仅为了让父亲能多喘几天的气。人到这步田地用药物补品来延续病人的生命,岂不是更使病人受罪吗!此时,父亲满额挂满了豆大的汗水,我知道这是癌细胞的扩散、病毒最后爆发在他的体内蔓延侵蚀,将他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我知道父亲一定是万分的痛苦,可他却不发一声疼痛的呻吟,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硬汉,我十二分了解。   大约我用了一刻钟时间才把参汤给父亲灌下,渐渐他原先苍白的额头出现了微微红晕。他深深地喘过一口气,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气喘。   由于参汤的作用,父亲的精神稍好些。他示意我扶起他,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帮他无力的头靠在枕头上。坐好,父亲又做了个要喝酒的示意动作。开始我不伊,他的表情立即俨然起来。我知道父亲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要做的事九只牛也无法拉回。平时父亲喝的都是60度以上的高粱酒,酒是父亲的本色,他的性格如高度白酒一般刚烈。无奈,我只好遵从,到医院外商店买了一瓶60度的山东即墨高粱酒,这是父亲平时最喜欢喝的家乡酒。我满上一小盅,放在父亲的嘴边,他先是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而后慢慢的抿上一口,艰难地咽下,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舒心叹息。   这时走进一位年轻护士,我赶忙把酒瓶藏起来,好在护士没有发现。她要给父亲量血压,父亲摇着头,意思是不让打搅我们父子在生死别离的最后时刻,护士只好退下。这时父亲似乎使出所有的气力从枕头下摸出两页信纸,手剧烈颤抖着递给我,我郑重地展开信纸,这是一封遗书,上面写道。 志儿:
  爸爸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爸爸这一生都在梦呓着战争,总以为战争会多次爆发,爸爸一直沉浸在迎接战争到来的狂想状态中,所以爸爸从小就磨难你,之所以让你受尽你们这一代人本不应该受的苦,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你跟爸爸一样,一道去迎接正义的战争……爸爸很想和你作最后一次叙谈。记住爸爸的话,如今世界表面上似乎和平了,可是小日本侵华野心未泯。儿呀,牢记国恨家仇。   爸爸给你太少父爱,这一点我是不能饶恕自己的,再次原谅我吧!   你已经长大成熟了,是位有作为的文化人,爸爸祝贺你!   爸爸已经不能说话了,没想到病魔会这么快就要夺去我的生命,遗憾的是爸爸不能死在战场上,却是死于病魔。既然我要死了,为什么我没有死在战场上,我有愧军人的称号。   我的公文包里有一叠我个人的部分历史材料,现在我把它留给你,希望你认真地看一看,也许你看后才会理解爸爸对你小时候为什么要那么的严厉,甚至有点残酷。希望你将爸爸的历史资料整理成文,加上你自己的思想观点,对爸爸一生作一番分析与批判,并且把它公诸于世,你能做到吗,爸爸相信你能够。   爸爸就要走了,我死后没有任何要求,只有三个心愿:   一、不开追掉会,不通知亲朋好友。一定不允许山东老家来人,那样会给公家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二、在我临死前,请你为我换上1955年国庆期间军授衔仪式上的那套军礼服,把我所有的军功章,纪念章随尸体一块烧毁。   三、火化后把我的骨灰撒到老家田野上。   希望你一定照办,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亲遗嘱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日上午   读完父亲的遗书,我再也抑制不住对父亲本能的情愫,一头扑在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爸爸,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你造就了我的一切,我不恨你,是你塑造了我跟你一样铁骨铮铮的性格。如今我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人,是你从小对我的教养与磨练所致。爸爸,你永远是个好爸爸!   7月19日傍晚,在一场短促而又急骤的暴风雨之后,父亲的生命烛光终于燃尽了……   在我为父亲更换寿衣时,他的遗体裸露着十一处弹痕;这些伤疤全都是日本人给留下的,而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老蒋的子弹却没有一发让他中彩。父亲是带着无限的遗恨走出素洁的病房,孤寂地走进那空旷的太平间;他是带着对正义战争的渴望而又未能迎来的遗憾走了的。父亲生前甚至幻想过带兵打到日本国土去……   死寂的太平间只有我和父亲那具曾经散发出无限生命光芒与浓浓硝烟的遗体。他那没有生命的脸庞仍然那么庄严、那么威武、那么悲壮。我长时间地凝视着父亲遗体,我的心灵依然被震颤着。那块战争年代留在他脸上明显的、暗黑的疤瘢平静地痉挛了,它伴随着父亲悲壮的一生;陪伴他走过生命的最后时刻;现在它不再颤抖,不再哆嗦,从此平息了。啊!父亲!作为一代身经百战的军人,你已经完成了历史赋予你的伟大使命。   父亲没给我留下什么遗产,他一生为人耿直、实事求是、爱憎分明、热心助人、廉洁奉公、坚持原则。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精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我。始终感觉到他那双眼睛威严而又慈祥地看着我,那深邃的目光能从黄土下穿透而出、光耀着我的心灵,时刻在提醒着我,不容我在人生道路上失足,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是我终生受用不尽的精神遗产。   寒食禁火冷食祭墓,清明取新火踏青出游——这是怀旧悼亡求新护生的期盼;这一阴一阳、一息一生的生命轮回,永远祈福着后人的幸福安康。在公元2008年的清明节,我将我的五脏六腑挖出来,分成几盘碟子,做为祭品燃上香火,跪在你的坟碑前;告慰你不死的英灵,求得你对我的宽恕。然而,我已将我的热血化作悲壮的文字,致以对你崇高的敬意。   明天再到你的墓地将这篇祭文作为冥钱焚化给你。   安息吧,父亲!          2008年清明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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