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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画家张鬼

2021-12-23叙事散文南子

画家张鬼张鬼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画家。他没有参加过画展,更没有获过奖励,然而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崇拜。每天来他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在门外排起了队伍。有人拿着自己的画来求教,有人拿着高级画轴求画,还有的带着自己的孩子,前来拜师。在这些人面……
画家张鬼

   张鬼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画家。他没有参加过画展,更没有获过奖励,然而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崇拜。每天来他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在门外排起了队伍。有人拿着自己的画来求教,有人拿着高级画轴求画,还有的带着自己的孩子,前来拜师。在这些人面前,张鬼总是极有耐性,简直说是不厌其烦。他良好的修养更是让人敬仰。
  张鬼每天去画室工作,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在画室里干什么,他将门栓死,从不让客人进去,也许是怕人打扰吧。有时我们走过窗前,听见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影影绰绰,带着流水的声音,由于好奇我们会站在窗前听一会,声音就慢慢弱下去,也含糊不清了,就像蛇的细尾巴一晃就消失在草丛里了。自始至终,我们谁也没见过那个和他说话的人。中午的时候,我们看见张鬼走出了画室。
  张鬼是个老人,他今年大约六十岁,或者七十,不不,他也许刚刚四十岁。谁知道呢?艺术家的年龄是个谜。他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老婆子。老婆子有三只鸡四只兔子,还有最少六只猫。每天早晨她从卧室搬出鸡笼,又搬出兔子笼,那些猫也跟着出来了。

  “张鬼啊”,听见张鬼经过身旁她就喊,“你看看这只瞎眼母鸡,今天要不要下蛋?”
  对于这样的问话张鬼显得饶有兴趣,他贴在老婆子耳旁说,“你当然比我清楚啦,你说下蛋它就会就下蛋。”说完扭身就走。张鬼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从不在生活琐事上耽误时间,就连我们都帮助他避免不必要的时间浪费。比如路上相遇,我们都是离得很远就站住,等他走近了,我们恭敬的弯腰点头,算是致意。我们从不问候,是怕他的回应耽误了他的时间,或者打乱了他正构思的一副作品,我们都是这样愿意保护他。
  我们这个大杂院一共有十家人,大家都是很有修养的人,对于来此拜访的客人,大家都很欢迎,从不会因为吵闹而做出什么不愉快的举动。

  我是一个不懂绘画的人,但是我又那么崇拜艺术。仰仗着邻居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我常常去他家串门。我搜肠刮肚搬出略知一二的美术常识乱砍一通,他居然很器重我,说我是很有天赋很有鉴赏能力的人,若是学画,定然有突出成就。对于这个我只当对我的敷衍,当然我也很开心,毕竟,是张鬼对我的评价,能得到这样的夸奖真是不容易。
  这样我就经常趁他在家的时候去他家,倒不是真的像他说的学画,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张鬼很少收徒弟,为数不多的几个徒弟也都是极有成就的,他怎么可能收我呢?有一天晚饭后我去了张鬼家。我坐在他家破旧的春秋椅子上,椅子很凉,有一只黄猫蹲在一端,看见我恶狠狠地瞄我一眼又继续睡觉。
  张鬼正仰着头剔牙。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裤子的拉链经常拉不上,上衣已经分不出什么颜色,上面的国画颜料、墨色几乎将衣服的原色覆盖,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打扮,或者更愿意看见他这个样子,不这样那还叫画家吗?“一个人总要有些追求的,要是他整天不思考事情,那才是无可救药呢。”我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记录,和他接触这多天来,我已经能够做到随时记录他的语言,并且能准确分辨哪些可以作为名人名言谨记,哪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对于自己的进步很满意,“你真是越来越有作为了”,这是张鬼最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大家也许会问,我们为什么对卓有成就的画家还直呼其名而不是尊称老师呢?其实这是张鬼让我们这样叫的,他我不是老师啊,我还是一个学生,学无止境啊,我们怎么可以在这么多前辈健在的今天称呼自己老师呢?他越是谦虚我们就越觉得他伟大。
  张鬼剔完牙就往椅子角落一缩,微合了双眼。他那光洁的额头在灯光下闪烁,就像贴着一层塑料布。他的左手弯曲在椅子背上,趁着这样的机会,我仔细端详了他的手指。胖乎乎的可爱极了。他的右手蜷缩在腰间。哦,忘了说了,张鬼的右手是只残手,可能从降生就是这样子的,伸展不开。他只好用左手作画。这也毫不能动摇我们对他的崇拜。我是那么喜欢他的左手啊,如果不是因为屋子里还有他老太婆,我真想趁着他睡着时拿起来亲吻。
  他那老太婆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蹲在兔笼子前,将一根白菜叶子往笼里塞。兔子笼的网眼很小,她就不得不用切菜刀把菜叶子切小。菜刀菜板什么的就在脚底下,也不知道是专门给兔子准备的还是人畜共用的。地上有几颗兔子粪便滚落出来,山药豆一样大小。要不是从兔笼里出来,你会误以为是什么可以食用的东西。至于鸡就在兔笼旁边,这时候已经吃饱了,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家人畜混居的方式,张鬼说,这种追求自然的生活方式很容易让人产生创作的灵感。我想说不定他能够出名就是因为老婆子是个精明人呢。
  “所有的假象都是真实的代名词。”张鬼仍然微合双眼说话。我觉得连同他的梦话都这样富有睿智了,心里真是惊叹不已。我悄悄起身退出了屋子。在关门的一瞬间,我感觉到有一缕微笑从椅子上升起,烟雾一样。

  晚上我起床撒尿,掀开后窗帘的缝隙看见张鬼画室的灯依然亮着,难道他仍然工作在那里吗?他不是早就睡着了吗?我看看表,已经是深夜两点了啊。真是太奇怪了。我悄悄穿上衣服,将脸贴在玻璃上。我看见张鬼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他的头垂在胸前,像棵折断的高粱,睡了或者死了?我害怕极了。真怕他出事啊。我紧张得腿有些打颤。过了一会,他的脖子轻轻转动了一下,接着又一下,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看见了墙上的钟表,皱了一下眉头,像是想起来什么,或者忘记了什么的样子。我赶快蹑悄悄地溜回来,心里洋溢着温暖的情愫,他这样勤奋,都是为了大家的荣誉啊。

  张鬼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今天又有人开车来接他,说是给一个豪华酒店写几幅字。我知道那些人,别看都支着金丝边眼睛,文文静静的,其实全是黑社会的人。张鬼不得不屈尊为他们写字,这件事想起来就让我难过,他都是为了这个院子的安生啊。我看见他们在张鬼面前毕恭毕敬,一幅假惺惺的样子,真恶心。不过我也为我们的张鬼自豪,看来现在整个社会都崇拜艺术了,不只我这样的穷书生。
  我对张鬼的崇拜真是越来越深了。有一次我经过他的画室,听见里边说话的声音,就故意放慢了步子,我想是谁这么荣幸被叫去了画室呢?我看见玻璃窗一角有个小洞,刚想探过身子张望,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吓死了。回头一看,竟是张鬼。我的脸马上红透了。张鬼好像并没有看出我的心事,他说你来的真好啊,正想请你进屋,给我的画提点意见。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这样的大事情,来得这样突然,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张鬼已经进屋了,我的脚还粘在原地。听见屋子里又响起那种似是而非的说话声。我像是受了触动。“头一次进他的画室,紧张是难免的,”我这样鼓励自己。
  推开门就被一股气味熏得差点背过气去。张鬼肯定看见了我不雅的表情,好像是从喉咙里边发出的声音,“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欣赏艺术,你知道艺术是什么不?艺术是从丑陋的垃圾里提炼出来的香水。”我定睛一看,屋子里到处是黑腾腾的烟雾,靠西北墙角堆满了废纸,从地面一直堆到屋顶,占去了屋子的三分之一。那些纸张有的是宣纸,被揉成了一团,有的是油画布,还有被撕成条状的包货纸,乱糟糟地堆成了一堆。另一个墙角堆满了秃头画笔,还有颜料盒等东西,上面蒙着一层灰尘。在靠南的窗户前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毡布,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籍,未完成的画,笔,砚台。只有一张椅子上还没有落满灰尘。我干笑了两声。我说这屋子正代表着你的成就呢。他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听见我说话猛然清醒过来。他顺手拿起一幅画,铺在地上,然后,他用左手费劲地打开了一本书。我看见他的手有些颤抖,心里很是害怕,他这是要干什么呢?他说你看看,这两幅画谁的更好?我好吃惊啊。让我评价这个,我怎么可能会啊。我战战兢兢地说,我看不出……他轻蔑地一笑,那声音很有分量,压得我心脏往下沉。我想,我要说哪个好呢?他希望我说哪个好呢?他这样有成就的画家,还这样谦虚地求教,到底什么原因呢?我说我真的是外行……他似乎有些厌烦了,我这样的磨磨叽叽是不是很容易让人厌烦呢?“我就是想让你这样一个外行来看,哪个好。”我慌了,我是真的看不出啊。我胡乱用手一指,我看是你的好。他非常满意地拍着我的肩膀。“早就说了,你是个极有眼光的人,你会很有前途的。告诉你说”,他拿起印刷的画册,“这个是目前我国当代最有成就的画家。可是,我现在的水平已经完全超过了他。”

  啊啊。我真是崇拜死了张鬼。他说这样的话完全是事实,不容置疑。我们早就说了,他早晚会出名的。这么多年来,他天天把自己关进这个小屋,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就是为了破茧的一天啊。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起夜时看一眼我们屋后的画室。那里的灯光几乎总是亮到两点。这么勤奋的画家不出名才怪呢。现在,一切都证实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午休了。我睡不着就起床溜达。转到屋后,就到了张鬼的画室。自从上次被震撼后,我心里很是踏实。他注定有一天会名满天下,我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天。他画室的门敞开着,我故意踏步从门口经过。也许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他。我看见他的脸上呈现出大梦初醒的惊异。我有些歉意地一笑,想匆匆溜掉。可是他向我勾了勾手。我心里真像有一头小鹿在跳,我终于迎来了第二次走进他画室的机会,不知道这一次会有什么新收获呢。他歪歪地站着——忘了说了,除了他的右手是残疾,右腿也是残疾,他只能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做陪衬——他好像有什么新发现的兴奋,他说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树为什么能活那么久呢?我真是晕啊,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些可笑的事情呢?我要怎样回答他才会满意呢?我好尴尬。可要是我回答不出,他又会笑我啊。我只好说不知道,头也蔫茄子一样折到胸前。他果然笑起来,声音洪亮并且怪异,顺着屋顶绕了一圈。我奇怪地看了看他,他并没有笑,可是我明明听见了笑声啊。屋外亮堂堂的,几棵小树在骄阳下耷拉着头,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他的灵魂此时好像已经脱离了肉体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面目辽远淡漠。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字一顿地说,树能够活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不动!哦,不动!是啊,多么高深的学问,不动的东西就是久远啊。为什么我就思考不出呢。能有这样参悟的人真是大智慧啊,他们肯定通晓了一切事物的哲理。
  昨天,刮了一天的大风,院子里各种声音乱作一团,有塑料盆被吹翻的声音,有铁皮罐被卷走的声音,还有纸盒子被风拽着弄出很响的拖地声。一整天没看见张鬼了,透过窗玻璃我一直前前后后地看。近来,观察他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或者说是一种自觉。点灯的时候我经过他家窗前,看见他竟然坐在自家椅子上,正在掏耳朵。他歪着身子,耳勺探进去一下身子就哆嗦一下,那样子好像耳朵勺正好拨动了一根神经,而这根身体的中轴正好拨动了他。那一定很疼,我这样想。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痛苦的享受里,乐此不疲。我推门进去。这些天来,我来张鬼家的机会多些了。自从上次和他谈画以来,他似乎把我当做了知己,有什么事情总爱和我说说。不过他越来越难以理解了。有时他变得虚无缥缈,就像一个虚幻的影子,而有时又很怪异,让人捉摸不透。他掏完耳朵之后,仍然坐在我的面前,于是他就依着掏耳朵的姿势,像一尊蜡像凝固在了那里。我想他一定一种超自然的能力,一瞬间就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进入另一个个世界,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富有生机的世界。很长时间后,他站起身,像是很疲惫,摇晃了一下。“人每天都要反思自己,不然就会退步。”他起身颠簸着去了他的画室。
  在这个夜里,风一直刮着,午夜的时候,我看见画室的灯光摇晃着,像有人推动那间屋子。后边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又像是我在梦中听见的。很多纸张被风从那间屋子吹出来,随风飘着,有的展开,上面很多墨迹,却看不出是什么,后来又有很多画笔和颜料盒子也被风吹出来了,在空中飞舞着。屋子变得空荡荡的,像是从来没有过什么东西,也并不曾有人呆过……天亮的时候醒来,看见满地的落叶,从近处的小树上一片一片飘下来。

2009-2-7晚 [copyright]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9-2-16 10: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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