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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庙的印记

2021-12-23抒情散文何也
据说过去小城的每一条巷道都有庙。或大或小,模样不一。这虽然有点夸张,但回望茫茫人海,庙却始终没有淡出过我的俗世生活。村头土堡子中的龙王庙,是远近十八庄人的庙。庙院很大,松柏森然。龙王像前的香案上常年摆放着一口铁磬,上面刻有如意祥云。记忆中大……

据说过去小城的每一条巷道都有庙。或大或小,模样不一。这虽然有点夸张,但回望茫茫人海,庙却始终没有淡出过我的俗世生活。
村头土堡子中的龙王庙,是远近十八庄人的庙。庙院很大,松柏森然。龙王像前的香案上常年摆放着一口铁磬,上面刻有如意祥云。记忆中大殿阴晦,龙像暗淡。逢年过节,大家都是要去烧香磕头许愿还愿的。有风的时候,若有若无的松香,一缕接一缕附和着悠扬的磬声,一直能渗到心里去。那种深沉,慰藉,甚至聚合,仿佛都是被冥冥之中的命运托举着,给人一种完全的真实感,安静感。
庄上最早的学校就设在龙王庙里。王老师和张老师两人,一瘦一胖,轮流值守,且兼庙祝和解签。我没见过。父亲的算盘打的很溜,当了大半辈子生产队的会计。他的双手算盘就是跟王老师学的。他经常说,庙里树林间穿行的雾霭,全是死人的游魂。他禀性愚顽,生而怯弱,就是这幽溟之气习染太多的缘故。我不相信。但有一点,庙里的铁拨、鼓磬和诵经声,那是乡村最纯最静的音乐启蒙。从这里出发,能给人重生般的惊奇。后来,村学拆走了,庙墙盖起了,堡子腾空了,专门当作龙王庙。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校舍已经建在庄里了。只是初一十五,年头节下,我们还会跟着父亲照例去庙里磕头。
印象中庙门顶的砖额和龙王的髹潦已经很灰暗了,看不出一点神的端庄,威严。站在两边的牛头无常,淹没在斑驳不堪的彩饰中,完全没有了凶煞恶样。护法天神也是赤手空拳,兵器不知去向。但庙院里的柏树林却更加茂密了,香味更浓了。草丛中有灯芯草,枸杞花,秋天里可以结很多红果子。我们叫它狗奶子。堡门边的小亭子旁有一棵不知名的小树,能结形状不同的小果子。甜甜的,涩涩的。多数时间里,大人是禁止小孩去庙里玩的。其实,我们不知道该小心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以小心。只知道庙是一部不朽的童话。那种迷离,迷惑,就像是墙上鲜艳的壁画,着实让人着迷。可惜,父亲一直没能理解这点。那些时日里,他拨拉着算珠,忙着给生产队的每一块土地每一笔收成记账,算账。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四五月的天气业已烈日炎炎。村上来了两个缁衣和尚,一老一少,就像飘然而至的热风。他们面酣微笑,低声细语,见人合掌作揖。颦笑之间朗朗乾坤变得空阔甚至是虚拟了。他们悄然而去,带走了一身尘土,却给人一种刹那间的失落,茫然。之后的一天,庙里的杂草丛中突然就落下了许多的蝗虫。遮天蔽日,遍地皆是。人们顾不了禁忌,见虫就踩,就踏,就捉。小孩子用砖头、石块当磨盘,把蝗虫磨的稀烂。庙门庙墙庙像上一坨一坨的全是蝗虫的污秽。庙是保住了,但庙外的庄稼却损失了大半。那一年,干旱一直延续到秋天。求雨的人群跪满了堡子一院。我一直以为,庙宇的理性或冷峻,能够将百姓从焦虑中拯救出来。但是,蝗灾之后,我就不再期望什么了。就像一个打败的囚犯,等待他的只会是流放,摒弃。这是古老的世界留下的苦涩的记忆,和最终的现实。我穷尽一切也无法摆脱的现实。我开始诅咒。诅咒一个时代的结束和消逝,连同那可以缓歇的另一个瞬间。
没有庙的时代里,人们都在一条无休无止的物质化的路上行走。我的初中,我的半个高中,就像春天里的犁沟,转瞬就被时光抹平。我睁着眼睛,穿过河流,穿过山峦。我的目光不再恐惧。我希望,让垂直的太阳蒸发掉那些汗的白色和虚无。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俗世的庙宇永远都无法让俗世真正融入和亲近。灰烬的天幕下,跪在尘埃中的人那么渺小,陌生。他们内心深处的晴朗和阳光,早已蛹化成蚕。他们仅仅是一个个活着的逃难者。
多年后的某一个月夜,也许是为了找回童年的记忆,我依然会独自一人想起村头的龙王庙。想起庙堂的屋檐,门廊,砖额以及庙院的幽静与荒芜。还有久违的柏香。然后破碎成空。也会记起庙的大小,建制,形式。飘逸的鼓乐。令人安静的音乐。炊烟一样。好在这样的回想没有悲伤,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却能让人真正安静下来,忘掉尘世的一切牵挂。这一刻,世界小成了一座清疏简朴的庙,小成了一缕微弱的柏香。即使每日粗茶淡饭,也会与世无争。
不久,新的集资建庙的时代就来了。远近大大小小的庙相继开始修葺。画匠轮番上阵。龙王的香火重新旺盛了。整簇整簇的香被投到香炉中,火光冲天,烟气薰腾。人们祈福纳祥,消灾免祸,升官发财。庙,在消逝多年后,又回到了世俗的生活当中。没有犹豫,甚至有点急不可待。在尘土与碎石夯实的原野上,庙,又将被香火、鼓乐围绕着。
老了的父亲佝偻着腰,他不再劝我们去庙里磕头了。他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落寞。不久,他就完全融入到黄土之中。他的墓脚,正好遥对着龙王庙。这也暗合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我知道,那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坦然,踏实,而又纯真。在他入土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凄苦的梦:父亲并没有死,他只是出门找了一个荫凉之地歇缓了。那个地方离我们并不遥远。只有信仰是真实的,不容怀疑的。我希望,他的黑夜从此会有真正的皈依。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3-17 11: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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