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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上的茅屋

2021-12-23抒情散文薛暮冬
二十年后的这个春天,我再度回到这里,如同一个梦游者。还是山上的茅屋。还是轻声唤我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但是,肯定有一个声音,始终不渝,呼我,唤我。我以为那个声音早已死去。我没有想到,离恨恰入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其实,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死……

  二十年后的这个春天,我再度回到这里,如同一个梦游者。还是山上的茅屋。还是轻声唤我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但是,肯定有一个声音,始终不渝,呼我,唤我。我以为那个声音早已死去。我没有想到,离恨恰入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其实,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死的。因为,只要爱过,爱人的面容便会铭刻于心。因为,只要世界还是我们的家,我们便无法逃离爱。现在,我一眼就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就是在山上的茅屋,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姑娘。

  此后,我一直以为,我会把恋人的爱情当作一件行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携带到哪里。离开茅屋二十年啦,我饕餮于九寨的湖光山色,我留恋于黄山的旖旎风光,我纵情于上海的声色犬马,我发现,我已经渐渐淡忘了留在桃花坞的恋人的面孔。慌乱中,我不止一次鼓励自己试图记起她。但无济于事。我忽然明白,无论你曾经拥有多少爱情,人终归是一种善于忘却的动物。

  然后,还是在这里。山上的茅屋。我似乎是原地未动。那一面陈旧的镜子仍在向我打开,并通过我在复活着某些意象。我在满满一屋子的黑暗中慢慢睁开眼睛。石桌上有一本二十年前我打开的书,折页里两只蝴蝶早已枯萎。石床边零落着一堆我熟悉的烟头,只是我的体温早已长满霉斑。而四周其余的道具和陈设都保持着旧的摆放格局,散发着一股奇异而又特殊的气味。如同植物腐烂的气息。又恰似栀子花的芳香。总有一张面孔漂浮其中。我认不出这是恋人的,还是打过生命里路过的其他女人的。我用左脚踩了一下右脚。我痛苦地察觉我早已忘却恋人的容颜。

  泥土和青草的气味仍在不绝如缕地混入我的记忆。茅屋里,二十年前我失手打破的青花瓷碗还在。望着地上的碎片,我突然潸然泪下。我是为逝去的爱情流泪吗?还是忽然发现,二十年后,我仍旧滞留在爱情的开端?或者相反,是我看到自己已经站立在爱情的终点?雨仍在飘飘洒洒地下着。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失魂落魄的雨水,神志不清地回忆着自己生命的种种。以致心中隐隐作痛。甚至没有注意到茅屋的门口,一只布谷鸟正眼睁睁地看着我。

  跟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一模一样。当我和恋人在微弱的阳光下醒来时,我已经忘却了所有的快感。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从我身边起来的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上——我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大脑一片空白,我理解,所有的虚无都是存在的终极关怀。女人衣服也没有穿,便站在茅屋的门前,手里端着一面镜子,在仔仔细细看着一夜过来脸上的变化。而早已守候在这里的布谷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彷佛她们是失散很久的孪生姐妹。我的恋人忽然泪如雨下。绵绵细雨飘飘洒洒,很远的往事自然浮上心来。她似乎正率领自己走向深山更深处,却永远无法捡拾哪怕是一缕春色。

  我看着恋人雪白的胴体,感觉在已经醒来的东西里又有一部分正在睡去。她也从镜子里返回来看着自己,象灵魂看着驱壳。我渐渐显得多余。她也渐渐显得多余。我们互相看着,彷佛隔着千山万水。也许,我永远不会走近她。她也永远不会走近我。人与人的距离是与生俱来的。即是肉体与肉体暂时融为一体,孤独却是上帝判处给我们的无期徒刑。山上的茅屋为我们实现了这种离散又聚合的过程。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但我们在这个幻觉里不会走得太远。我们留恋自己的身体,我们更留恋身边那些转瞬成空的女人或男人。我们不会在里面漫无边际的寻找,而只会这样若即若离的厮守。

  谁也不能例外。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始终无法走远。二十年啦,我还是回到这里。回到山上的茅屋。这是我恋人的茅屋。它仍在远处一动不动。它仍在栗树和众草当中。许多年后,我不知道我的恋人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我。但我坚信,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她一定还在和一场又一场的爱情拔河。她的生命里一定正在发生着什么。跟我一样。跟我们一样。只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当春雨再度打湿荒无人烟的空山的时候,我看到茅屋充满苦痛,尘埃而无人打扫。我终于大叫了一声。但我叫完以后,茅屋变得更加宁静。

  而正因为如此,我大开着那扇几乎快要腐烂的柴门,似乎是为了向世界吐出一口闷气。我端坐在一屋子的黑暗里。在茅屋的门口,有一只布谷鸟。她还坐在门口,还在同样的青山,绿水,蓝天和众草之间。我们面面相觑。应该是二十年前的那只布谷鸟。我不知她是不是认出了我。她的叫声一如既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很高兴的看见那棵站在屋门口的板栗树,她往上面飞去的时候,仍然依循着三十年前的优美的曲线。仍然有隐居的别的鸟喝彩了一下,又一下。我一动不动,静悄悄不让人察觉蹲坐在茅屋里如同坚守在自我之城里。我一直喜欢这样。没有谁可以改变我。

  即使我最初的恋人也不能改变我。虽然我已经从高处落下,而且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高度。我是一个孤傲的家伙。这很不好。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就这样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直捱到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甚至这个世纪或者更长远。我很有耐心。说来很奇怪,无论走到哪里,其实我须臾都没有离开这个茅屋。我一直在茅屋里耐心地等待一种鸟出现。我知道会有无数不同的鸟要经过我。比如斑鸠。比如鹧鸪。比如布谷鸟。所以,我和我的爱情的相遇只是偶然的。而恋人的到来,也顺便为我传递一个信息:我要等待的东西被耽搁在路上,它们正朝这个方向赶来。我知道我抽完一根烟就要离开,山中的迷雾要等我走后才会散去,——我象山下的小河衍生出的一条溪流,不得不拐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在这个空气凝固、停顿的空间里,我深深地为我的耐心所感动。

  我还是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她坐在我的门口叫。声音里有了些许的埋怨。不如归去胡不归。我断定她就是我的小恋人。我产生了一种要追尾随她而去的冲动。我的耳朵因期待而隐隐作痛。我的脑袋渴望得头晕目眩。那些模糊的记忆与欲望再度应运而生。我忆起了她肉体的芬芳。我忆起了她舌液的绵甜。那些所有和她相关的记忆忽然集体复活。我在茅屋里找呀找。二十年前我们唱过的歌早已落满尘埃。二十年前我们做爱的地方,早已成为老鼠聚集的场所。只剩下了这座孤零零的茅屋。只剩了孤零零的我独自打捞着自我的安慰和苦痛。布谷鸟剩至严厉批评我,不如归去胡不归,不如归去,胡不归!而当我俯拾她的叫声的时候,她又一次飞上了板栗树。

  而在这样的惆怅之余,在只有一根烟不到的工夫,我甚至还想到: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一眼就看到了出口。茅屋不大,只有一扇门。我曾经这个出口出去,浪迹天涯,然后我又从这个出口退了回来。以至于那天早晨和恋人分手上了一趟手扶拖拉机。我知道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和她相遇。我的心里充满感伤。但我还是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在车上,我还在想那个女人和她的镜子,那些抽象的问题还在我脑海里转动。我在想,车速太快,刚刚过去的这场梦,是否还有零散的元素可取?不久以后拖拉机就驶入了阳光地带。我在考虑,这是一种变化。很快,我遇到了不止一个女人,她们有的和我同时上车,有的是在中途上的车,她们都没有成为我的爱人。因为,我始终盘踞在我的茅屋里。

  我就是这样,盘踞在山上的茅屋一动不动。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坚守在这里。那只逐渐飞近我的布谷鸟,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噼啪作响的翅膀。远山和近水都笼罩在浅灰色的雾气当中。我陷溺于无边的宁静之中。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到了午饭时间,我打开自制的馒头,和自己罐装的山泉水。坐在空空荡荡的茅屋里,我认真地聆听布谷鸟的叫声。她一脸慈祥地望着我一口一口进食,如同在喂猫一样。天光大亮,我终于彻底忆起了我的恋人的面孔。她的目光拥挤而温暖。我的恋人,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山上的茅屋,一件一件褪下了尘世的衣裳。她的肉体美丽而芬芳。是水。是怜惜。寂寞如花的我在春天,找到了嘴唇。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3-23 21: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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