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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祖先对话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5 编辑

       与祖先对话■敬一兵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看见小孙子的爷爷,与祖先对话的印象,就沉沦到了我的身体里。小孙子的爷爷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里一步。家就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5 编辑 <br /><br />       与祖先对话

           ■敬一兵

  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看见小孙子的爷爷,与祖先对话的印象,就沉沦到了我的身体里。

  小孙子的爷爷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里一步。家就是他眼睛里的那片菜地。有风,有光线,有水分,有绿色的蔬菜,还有他的祖先。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与他的祖先对话,有说有笑,高兴了他还吹起了口哨。更多的时候,他都站立或者蹲在地边,默默倾听祖先给他说话,注视祖先的一举一动,远远多于我和他之间的对话和注视。我相信,他把注视或者与他的祖先交谈的时间分配得如此充足,而留给和我交谈或者注视我的时间很少,是他虽然不能够选择自己的出生地点和出生条件,但可以选择自己命运的一个结果。这样来看,我与他最初的见面,极有可能也就成了最后一次见面。即便有点悲哀的味道,但就是这样的一次见面,让他在我的记忆里,连同他与祖先对话的生动情形,成了一个永远的烙印。

  祖先就在菜地里。他的这个看法,我一点也不惊讶。在他的菜地旁,不知道是谁用青砖和石棉瓦搭建了一座土地庙,庙的屁股朝向他的菜地,脸始终朝向前面的几个坟堆。他说那几个坟堆是去年才出现的。坟头草长得绿油油的,看来这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风水宝地。土地庙的主人特别在庙里的神台上安放了三尊面容凶煞的人物雕塑,估计是死者在这里入土后,他们的后人,担心还会有什么不测的事物和妖魔,尾随了死者追进坟墓去继续讨伐死者,所以用了这样凶神恶煞的恐吓和威胁的方式,镇守死者入土的门户。精心策划的守护方式没有让我感到好奇,我好奇的是小孙子的爷爷,为什么如此肯定他自己的祖先,一定就在他的菜地里呢?

  小孙子是他的心肝宝贝,除了睡觉外,一直都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就连到菜地里劳动,他也要坚持把小孙子背在背上。血缘亲情的温度和张力,让我陶醉和感动,也让我明白了他坚持认为他的祖先就在他的菜地里的看法。背上的小孙子,是他血缘里的一截链条扣,是他全部慈祥和情感的交点。他种菜就是为了小孙子在地里种希望,种情愫,就像他已经过世了的父母,曾经也把他背在他们的背上,为他种菜,种希望和种情愫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是吃了曾经属于祖先的粮食和蔬菜,代替他们才活到了今天的。他也知道,自己在时间上虽然和自己的祖先走得如此的遥远了,但他怎么也走不出祖先连接在他身上的这根血脉链条。祖先对未来的所有憧憬和希望,就是现在的他,这让他觉得他与祖先是形影不离的,他在哪里,祖先就在哪里。他现在天天都在菜地里,所以他的祖先,也一定天天都在菜地里,更何况他的祖先,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分农民,除了坚守农田之外,再没有了其他非分的奢求,不会为了贪婪而轻易受到诱惑,像现在他所在的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总是烦躁不安,把眼睛和心都拴在了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里,随意将身体降落在危险的地方,从而引来追捕和杀身之祸,让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后代,始终都奔跑在逃亡的路上,不敢停歇,所以,他的祖先只可能踏踏实实居住在菜地里,而不会出现为了追赶他们的后代,气喘嘘嘘地落在后面慢慢消失的情形发生。

  正如一片有刻痕的龟甲可以复原一个远古的朝代一样,深秋的菜地中长出来的辣椒、白菜和青菜,也可以复原他在菜地里度过的日子。辣椒是他勤劳的证明,白菜是他忙碌的影子,青菜自然就成了他踏实过日子的旁观者。他躬了腰在菜地里松土,我蹲在地边看他留给我的背影。我对他的认识,不是来自眼睛和面容,而是来自他身上穿的衣服。他的衣服并不考究,但却十分整洁,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学者,扑进地里搞研究,或者像是一个当了三十年的生产队长,正在凭借一块菜地检查自己的责任心。一个下地干农活的老农民,随时随地保持衣服的整洁和板扎,很多时候,如果不是精神高出了树梢和墙头的表现,就一定代表了他对菜地里栖居的祖先的虔诚崇拜。要是换成一个外人,打死都不会想到,不忍心弄脏衣服,就是他要让虔诚和敬仰的心情,在干净的环境里,孕育出对生存的理解和对季节变化的敏感,以便时时刻刻都能够捕捉到菜地里祖先传递出来的任何一次细微的音讯。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没有什么崇高的精神,甚至就连精神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从他敬爱的父母亲的嘴巴里知道了他是穿了新衣服,干干净净来到这个世界里的。或许,这也就是他大概认为,干净的衣服,干净的心,是他与祖先相遇和对话的一个暗藏的机缘。尽管这种机缘,常常会伴了雨水淋湿他的头发和衣裳,会让菜地变得泥泞而裹住他的脚,会让太阳变得灼热晒黑他的脸颊和手臂,使天空和人都失去了欲望,然而这一切,却是他所需要的——入土的祖先是没有欲望的,自然,与祖先相遇和对话的环境,也是没有欲望的。

  锄头,小铲子,雨鞋,草帽,粪桶和粪勺是他种菜的工具,也是他与祖先交谈的语言。语言的质地是简朴和简约的,它们只是稍稍延伸了他的手和嘴巴的能力范围,并没有像汽车或者房子隔在他与祖先之间,所以这样的语言核质,无论从形式或者种类来看,更多的是表现出了无限接近的特写意味。顺着我的视觉的延伸,我终于找到了小孙子的爷爷一生都不愿意离开菜地的原因了。远离菜地,就会有不适合菜地生存的东西出现,像房屋,公路,围墙,桥梁,车辆,川流不息的人,林立的广告牌和堆积如山的垃圾。它们很像挂在树枝上的蜘蛛网,令季节,时间,感觉发生错乱,让人寻觅他们祖先的视力迟钝和消减——不仅是视觉,也包括听觉,味觉,嗅觉和灵魂的视线。

  我与他接触在深秋的季节,自然他每天忙活的就是清除地里的包谷秆,然后松土,挖坑,种蚕豆。菜地不是很大,要种的蚕豆也不是很多,但在我的眼帘里,它们却是密密麻麻地穿梭着,一片营营,让我感觉全世界的农民都在此刻种蚕豆。这种感觉证明了我对农事的生疏和孤陋寡闻,同时也证明了我的时间差和季节感发生错乱的时候,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正在他心中的那本日记上有条不紊地展开,古朴而又永恒。我不知道他顺应季节的变化,该种些什么种类的蔬菜这个仿佛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行为,是不是从天天与祖先的交谈中获得的?但前半部分萌动,后半部分张扬的动作,让此刻的蚕豆,还有在这之前和以后我没有看见的他种的其它蔬菜的种子,有了更多的核质和滋味,成了他与祖先交谈的话题。很多年来,我一直忽略了蚕豆的播种过程,只晓得把蚕豆带回家去与猪肉同煮或者裹了面油炸了吃。蔬菜的种子是他与祖先对话的话题,会把我从潮湿泥泞的深秋,带到七月阳光灿烂的豌豆开出来的蝴蝶一样美丽的花朵上,也会把我带到夏天红艳艳的番茄和辣椒的梦想里。是说我的视觉总是显得太刚性,看见楼房的窗户都是被光线掏走了的黑窟窿,看见马路都是时间死亡凝固后的尸体,看见树木都是麻木僵硬的线条,原来我忽略了一切事物的开端,都是柔软而富有情调的,都是祖先要告诉我们的话题和我们要和祖先说的话题。刚性的视觉,是我忽略了与祖先的交谈而在生活的章节里留下来的残篇,就像残缺不全的我的人生,当时没有及时纠正、调整和修改,随了时光的流逝,只能够依凭想象和流连的眼波了。

  我能够明白他与祖先交流的语言和话题,但我却始终不知道他与祖先说了些什么?他的祖先又告诉了他什么?我想这个秘密我要好好保存着,像现在好端端摆放在木质书架上的我的那些藏书。一个人与他的祖先交流的秘密,如果要想保留住它天真的核质和美好的形态,就不要轻易揭开那层朦胧的面纱。日复一日地为那层朦胧的面纱揩抹灰尘,小心细致地烫平皱折,是保存的最好方式。我想祖先并没有死,他们只是换了一种生活的方式和环境,这并不妨碍他们默默用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等着我像小孙子的爷爷那样,反反复复不间断地在菜地里耕耘到他们认为满意的时候,我的祖先们自然就会向我倾吐出他们热烈的言辞。我愿意一直这样期待下去,真的,就像小孙子的爷爷长年累月守在菜地里,把种菜当成了无限接近祖先的一条路径,最终在祖先的交谈指点下,明白了种菜就是一种面向祖先,面向死亡而后生的愉快生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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