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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插曲7:爹 鸭子

2021-12-23抒情散文冷晰子
爹养鸭子。爹自觉着自己老了,不再穿村走寨,收一些破铜烂铁;也不再寻山找水地养他的蜂。更不再翻山越岭地扛大木头。爹就开始养鸭子。从街上买来百十只绒球一样的鸭崽子,天天吃过娘做的早饭,就赶着鸭子到山脚下的小河里,水田中。一走就是一天,不到天黑不……

爹养鸭子。爹自觉着自己老了,不再穿村走寨,收一些破铜烂铁;也不再寻山找水地养他的蜂。更不再翻山越岭地扛大木头。爹就开始养鸭子。从街上买来百十只绒球一样的鸭崽子,天天吃过娘做的早饭,就赶着鸭子到山脚下的小河里,水田中。一走就是一天,不到天黑不回家。后来有一段时间,爹怕鸭子们上山下山累着,干脆,连家也不回了,就在自家的水田边搭了一个茅棚,搬了一张木床到茅棚里,铺上些稻草。和鸭子们吃住在一起;连饭,都是娘提着竹萝送到鸭棚里。 鸭子跟爹的关系,比我跟爹还亲,因为,爹难得跟我说上几句话。记忆中,我几乎没在爹的怀中撒过娇,耍过赖,而鸭子却比我幸运。它们高兴了就可以跳上爹的腿,在爹的裤腿上,床上,拉了鸭粪,爹也不生气。娘对我和弟弟妹妹说:你们小时候,爹都没这么伺候过,拉了,尿了,你爹都皱眉。 爹在村子里,好歹也算是进过学堂的人,而且,上到了初中。因为爷爷早逝,弟妹尚小,才不得不卷着破旧的铺盖卷回了家。娶了娘。和娘一起撑起一家人的日子。为了让小叔和小姑读书,爹走村串寨地收破铜烂铁,再担到集市上去卖,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每次回来,把钱交到娘手里,娘到镇上,给爹打回二斤苞谷酒,爹品咂完酒,倒头就睡。一家人的日子,就攥在娘的掌心里了。 常常,我们都还没醒,爹已经披着星月,肩挑他的那副破箩筐,走了。爹没时间跟我们亲热;我们对爹,也像可有可无。有娘就行,娘就是我们的世界。 爹养过蜂。在山里,花开时节,爹一走一夏,得等到霜冷秋深,爹才能回家。至于这长长的一夏,我并不知道爹是如何一个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生活的。娘让我去过爹的养蜂棚里几次,给爹送点苞谷酒,大米,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须品。我背着小背篓,走长长的山路,走到爹的面前;与爹,并不多说话,只是看着爹简陋的窝棚,没来由地想掉眼泪。但并没有跟爹说:回家吧。因为,我说了,爹也不会回去——他的蜂比我们更需要他,家里的日子也需要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爹不在家的日子,家里很太平。爹在家,和娘老拌嘴,拌急了,伸手就打。小小的我,倒希望爹永远地呆在山里,不要回去。
年青时候的爹,有的是力气。抗着一根大海碗粗细的长木头,在蜿蜿蜒蜒的山路上,健步如飞。流淌的汗水迷了眼睛,爹就用搭在肩头,早已被汗水浸透看不清颜色的毛巾,擦一把,舍不得歇一下。等汗水干了,再走下一程,因为,还有很多木头在山上呢。每一根,都是钱,是一家人的穿衣吃饭,是弟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是家里的油盐,是儿女们的偶尔馋嘴的依赖。爹落在娘身上的拳头也有力气,所以,就算爹把半山的木头搬回家,在爹面前,我也照样抿紧了小嘴一声不吭,不喊,也不叫。但我知道,爹还是疼我的。不然,爹怎么会特意给我编一个好看的小背篓,还用平日里编背篓剩下的边角小料,给我和弟弟一人编了一个蛐蛐笼,还给妹妹在堂屋中间的房梁上挂了一个楠竹的秋千架? 妹妹和爹的关系最好。兄妹三人,只妹妹霸道地说,老屋是她的。爹娘是她的。老屋旁边的那片青竹林是她的。爹在妹妹的信誓旦旦里乐得眉眼开花。可妹妹,还是远走上海,读书在外;而且,在大上海生活了几年的妹妹,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弟弟,压根就没有回去的打算。我,更是飘若浮萍。爹的老黄牛,铧犁,箩筐,扁担,也渐渐离他而去。蜂,早几年就不养了。山上的木头,爹也只能绕着走几圈,对那长长的山路早没了信心。不是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就是在木楼的斑驳的背影下,编他的背篓。 村里的年轻人,都羡慕山外世界的流光溢彩,村子里的寂寞黄昏,远不如城市里的琉璃灯火。被炊烟熏得黑乎乎的木板屋,哪里有城市里的钢筋水泥白墙显得敞亮呢?脸朝黄土背朝天,对他们来讲,不如城市里的工厂舒服。山上的地,成片成片地被放逐,荒草漫野。爹编的背篓,也越来越寂寞。 老屋越来越寂静。除了鸡的打鸣,和猪的哼哼,就是田野里的蛙声鸣虫,还有竹林里的蛐蛐。爹在娘面前,忽然温顺起来,像只小绵羊,孩子一样,跟娘讨要苞谷酒喝。娘忙她的鸡鸭,她的菜园子,惦记她都在异乡的儿女。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搭理爹的耍赖。爹一咬牙,说养鸭子吧。 爹养鸭子的消息,我是从娘的电话里得知。彼时,我在爹娘目光纤长盼望的远方,问娘:爹养鸭子干啥?村里的老鸭客五叔不是早几年就不养么?又不缺钱,风里来雨里去的,多累。 娘说:你爹犟,要养就让他养吧。你们回来,还有鸭蛋吃。你爹还让我腌了半坛咸鸭蛋,说等你们回家时好带走。 爹的愿望,温暖美好。只是,天长地远,路途颠簸,谁会几千里地,背一篓子咸鸭蛋? 从此,在对故乡的惦念里,就多了爹的鸭子,和闲不住的爹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影。去年冬回家,真的吃到了鸭蛋。爹天天从鸭棚里,把新鲜的鸭蛋,带回来,暗地里叮嘱娘,多给我们炒了吃。弟弟还好,我和妹妹,吃了几天,吃不动了。 那段时间,眼见为实。鸭子,其实就跟爹的儿女一样,有病了,爹比自己生病还难过。急急地跑到兽医家,问诊买药;风来了,雨来了,爹宁可自己浇了个透湿,也不能让他的鸭子在风里雨里,受半点委屈。 大年三十的团圆饭,我去爹的鸭棚,喊爹回家吃饭。爹正蹲在鸭棚边,抱着一只鸭子,和另一只鸭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爹对着鸭子叫的,居然是和他一辈子也没说上几句话的大女儿的小名 一声“爹”哽在喉间。才知道,爹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小女儿;另一只,是一直与他为敌的大女儿。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0-10-30 17: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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