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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舅舅和他的菜园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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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关里生人,八岁随父母拄棍儿挑挑儿下的关外。
      母亲模模糊糊记着小时听我舅舅讲过坐火轮船过江的事。船挺大,上下两层,人脑袋一个挨一个挤一堆。一上船,使船的撂下过话——都坐稳了嗷,都不兴说犯忌的话。
      有个妇女怀里搂个半大小子,赶上出花了,哇哇哭。说也不听,打也不管用。急岔了,妇女边数落边吓唬:“我叫你哭,我叫你哭,再哭把你扔水里喂龙王。”
      话一落音儿,走得好好的船,定江心不往前走了,东歪一下西栽一下,画圈儿。使船的撂下了脸,从妇女怀里抢下孩子,不容分说撇进江里。使船的船头立柱香,跪下念叨念叨。收了香,眼见着船动了窝。
      “坐船说不得(děi)破话,你可记着。 ”母亲每回讲到这一节都这样嘱咐我。
      舅舅十多岁闹过一次嗓子。屯里看小孩的老太太,拿根儿挺粗的针,探舅舅嘴里扎。老太太眼神儿不大好,针走偏偏了,扎到了小舌头。嗓子好以后,舅舅不会说话了。舅舅没了听力,偶尔能从嗓子眼儿挤出一个半个的音儿。哑巴不是哑巴,半语子不是半语子。因为没听力,社员都叫他聋子。
      那些年日子紧巴,一个劳力在生产队干满工,才挣五六口人的口粮,多出人口的,年年儿靠欠三角债领。
      一年到头吃粗粮大菜——碴子小米高粱饭,白菜萝卜土豆子。社员上工腾不出手莳弄小园儿。餐桌上见不着新鲜菜。
      队长安排舅舅看菜园子,莳弄十几亩菜地。
      我六七岁,常天跟舅舅屁股后头在园子里转。
      舅舅手巧,好天拾掇园子,下雨编炕席,帮东邻帮西舍,人缘好。
      刚起园那阵儿,舅舅一个人干不过来。大地里活儿多,劳力抽不下来,村里能干动活的老人妇女主动来帮舅舅的忙。足足干了一个多月,菜地有模样了。一畦一畦绿缨缨的小苗,招人稀罕。
      我跟舅舅住进了菜园子,天天儿跟着舅舅,看他放水拔草去虫……
      早晨,太阳明晃晃在头顶照着,露水珠儿趴在花和叶上,像闪着的眼。虫子在菜叶上慢慢儿往前爬,找到嫩的,绕圈儿咬着吃。雀落到豆角架上四外瞅,瞅准落上去叨虫子。舅舅没心思看这些,趁着凉快,一会儿干干这,一会儿干干那,撂下锄头操起锹,不闲着。
      傍晚,社员下工三三五五走过地头,竖起大拇指和舅舅比划,有的凑到跟前,掏把旱烟塞舅舅烟口袋里,一只脚拎着,一只脚站地头在拄着的锄杠上磕打磕打鞋,扛起锄头回村。牛群也在这时候进村,放牛娃嘴馋,跑来缠着舅舅要吃的。舅舅顺手摘几个黄瓜柿子,塞他们怀里。小牛倌衣襟兜着,乐颠颠地赶牛走了。
      暮色浓了,村子里的喧闹声远了,我和舅舅坐在垄台儿上看着满园的青枝绿叶,人也静下来了。舅舅闭目合眼慢慢悠悠地吸着烟,我摸着黑摆弄舅舅给我编的蝈蝈笼,看不见笼里胖蝈蝈的影儿,晃晃,里边有动静,我知道,它还在。
      赶上月黑头,我和舅舅早早进窝棚,趴在板铺上,透过门窟窿,对着满天星星发呆。
      小满前后,我缠着舅舅盘鸟夹,在水沟边儿埋一排。鸟飞来喝足水儿,低头看见虫子,扑向夹口。
      舅舅烧好饭,我把鸟扔进灶坑,上桌草草吃两口。煤油灯下,我一边看舅舅织席子,一边嚼指肚大那口肉。
      盛夏,角瓜、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相继熟了。头回分菜那天,菜园子站满了人,过节似的,村民们吃上了舅舅种的菜。
      舅舅忙了一春半夏,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脚了。舅舅打来半盆水,把角瓜秧倭瓜秧上开的谎花摘几朵放进去,端到窝棚门口给我留着。
      放学后,我撒腿跑向菜园,老远就看见舅舅在地里干活。我的到来,会让舅舅高兴一阵儿。舅舅看我来了,撂下家什,摸出烟装一袋,蹲畦埂上抽,叼着烟袋不松口,眯眼看我玩儿,慢慢悠悠吐着烟儿,直到把一袋烟抽透,才起身把烟袋锅放鞋底上磕几下,收起来,接着干活。
      舅舅夜里咳得厉害。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舅舅得了治不好的病。
      晚上,我做作业,舅舅编席,编着编着停下手,怔怔地看我。我放下本子,走过去坐在舅舅的腿旁,仰脸儿看他。
      第二天,母亲说舅舅来过,比划让我给他扛灵。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点了头。舅舅脸上少了几道儿褶子,瞧着我就笑。
      听母亲说,舅舅年轻时娶过两房老婆。前面那个是正常人,姥爷出两担粮换来的。有摸有样的姑娘,嫁了一个残疾,心里憋屈,人瘦成皮包骨。一年没到头,咽了气。后面那个,也是个聋哑人,外带有点傻,生个孩子挺不错。孩子没顶生日,晚上喂奶,奶头堵嘴,把孩子愣给憋死了。有一回,姥娘去趟后街借笸箩,回来看见火炼到了柴火堆,傻媳妇也不知道踩。晚回来一步,窝儿都得被她燎着。姥娘一看这人儿将就不了,扭着小脚,把她送回了娘家。
      我十三岁那年,舅舅走了,全村人给舅舅送葬。我扛起灵幡,在前面小跑着把舅舅送到了墓地。
      舅舅走后,菜园子没人管了。分田单干以后,那十几亩菜地分给了一户姓邵的人家。
      去年秋天回乡下,我特意去村西老菜地看过一回。
      秋风里,我看到成熟的谷穗已深深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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