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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村庄人物四题(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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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师傅

  村里人喜欢对柴师傅直唤其名,源于柴师傅比较随和,随和的有点过头。大家提名道姓地叫他,倒是十分迎合他的性格。我还是称呼他柴师傅,是出于对他的几分尊重。他和我小叔是小学同学。提起我远在东北的小叔,柴师傅立即两眼放光,神色张扬。小叔也是我们吴家的光荣,如今在东北某政府部门工作,当过教师和教育局领导。柴师傅说:“我们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你小叔力气大得很。十多岁的时候,经常跑着追汽车,趴在汽车斗子上进城……”柴师傅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小叔之后陷入惆怅。世上最怕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比较。同在一村长大的娃娃,一个当着村里唯一的理发师傅,兼种田种地;一个却永远地挣脱了黄泥巴,去了遥远的大城市。柴师傅尽管惆怅,也有自豪。
  柴师傅的理发屋位于村子比较繁荣的小集市中心,与张叔的超市同样坐北朝南,是张叔家过去的杂物室。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小土坯房,以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价格租给柴师傅。地方虽简陋了些,但柴师傅将店面打理得还像那么一回事。屋里摆了一张旧办公桌,上面拥挤着电推子、剪刀、剃须刀、摩丝、洗发水、吹风机等理发用品,一张旧长椅,是专门为排队理发的人准备的;还有一木制的洗脸架、一个脸盆、一个小炉子和一只烧水壶。另外,柴师傅还刻意地往墙上贴了几幅明星画。其中一张是被复印了无数遍的“小虎队”,因人像已走了样,不仔细看,分不清是哪只“虎”。图画和土屋虽然有些不搭,但还是给房间添了一些明亮和活力。
  尽管柴师傅的理发屋里的明星画很惹眼,来这里理发的却多为老年人。年轻人都好面子,嫌弃他理的发型老土,就到镇上或县城打理头发。通常,柴师傅给顾客理完发后紧接着刮脸,掏耳朵。这中间,柴师傅一边慢条斯理地干活,一边和老人们说着玩笑。柴师傅若来了兴致,就会口无阻拦,什么样的玩笑话都能破口而出,天南海北,一阵狂侃,把人逗得眼泪都能笑出来。当然他还是有些分寸的。若顾客是一位正襟危坐的老人,柴师傅顶多和人拉拉家常,套套近乎。总之,柴师傅还是为村里的寂寞老人作出了排忧解闷的贡献。就连我父亲逢人也打趣道:“柴延平没遇到好机会,要是当个小品演员,也能赶上赵本山。”
  柴师傅是爱热闹的,但他的内心却无比寂寞。
  十多年前柴师傅得了肠癌,幸好发现的不是太晚,舍去一截肠子保住了命。那次手术后,柴师傅说真的像是死了一回,那种痛苦不是语言能够描述的;他说,要他重新选择的话,再也不会接受治疗,宁愿……
  柴师傅家有两个儿子。妻子常年有病缠身。为了给家里多添些收入,他妻子每年农闲时就去大城市捡废品。结果“捡”来的钱还不够自己的医药费。柴师傅就不再让妻子出去受苦了,自己承担着一家人的开支。过去剪头发,妇女两块五,小孩两块,男人三块。近几年柴师傅理发涨价了,每人增加了两元。于是有些人就抱怨。你想啊,物价上涨,钱币贬值,柴师傅多收每人两元不也是生存需要么。
  柴师傅一旦出现在公众场所,难见他有一丝的不悦。他是位懂得掩藏的人,藏得越深,内心越寂寞。他又不愿将悲伤呈现于世人。这多符合一个喜剧演员的标准。但柴师傅不是演员,是一位活生生的、饱尝人间苦难的人。
                                                  
                                      木匠老王

  木匠老王的家在我们刘营组南面的大黄堰组。因为离得近,也因为老王随和,所以不管大人小孩都直呼他的名字。我则称他“王叔”,毕竟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直呼其名是难以启口的。很多人讨厌王叔的啰嗦、做事不利落。说真的,在我心底对王叔一点抵触都没有,反而有些同情他,喜欢他的憨厚模样。
  王叔做活细致。村里有人说他慢,磨洋工。王叔做事的确慢吞吞的,那是他一生的习惯,怎能算是磨洋工呢?
  我们家若是做副梯子和架子车啥的都会请来王叔。王叔天蒙蒙亮就背着家伙来了,我们还在睡梦里呢。我给他开了门,他自己找来一个椅子坐下,安静地吸烟。等我们一家人都起床了,王叔就开工了。王叔没有帮手,一般是我给他打下手。他牵着墨斗,让我拉住线的另一端,对准木料之后,王叔轻轻地拉起墨线,墨汁儿弹在木材上,留下一条笔直的黑印儿。“喔,不对。”于是我俩又重新弹出一条黑线来。王叔的眼力较几年前弱了很多,所以经常返工,这也使得村人对他的工作不满意。
  我问母亲,王叔每次来我家干活为啥都那么早。母亲说,我们请木匠做活都是管饭的,老王一辈子很知节俭,所以他就赶来东家吃早饭。我想也许跟老人睡眠浅有关系。城里的老人早起伸胳膊展腿儿,咱们的老人相比之下还是寂寞了很多。母亲还说,老王很能吃,一顿能吃三碗干饭(米饭),吝啬的人家嫌他吃得多,就往菜里多放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把一顿饭看得那么金贵!我在心里替王叔愤愤不平。还好母亲一点都不计较王叔的饭量大。
  王叔是我见过最老实的、最没有原则的乡间手艺人。开始,王叔要的工钱并不多。后来一些婆媳娘们和爱讨价还价的男人们让王叔多长了个心眼——把工钱加高一些,任你还价去。最终王叔还是讨不到便宜的,甚至还保不住原本的工钱;若是哪一家慷慨,多给个十块八块,王叔也不领情,下次去那家干活依然按市价收钱,活也只做份内的。我想,也许王叔看多了太多人的圆滑,人也变得更加世故了。
  过去乡里乡亲要是帮个工啥的,根本不谈钱,大不了互相换工(你家干完了,干我家的活,我家的没事了,帮你家)。现在可不同喽,只要有出力的活,首先谈好价钱,谈不拢还不乐意去呢。前几年,我在家养猪。有一天王叔登门向我寻豆粕袋子,我挑出一些没有破洞的给了他。王叔摩挲着要往兜里掏钱,我上前示意他不要这样。临走时,王叔感激得说不出客气的话来——东西又不是很贵重,有感激已经够了。
  因为王叔年老眼花,手脚越来越不利索,找他干活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有人舍近求远,去两公里以外的村子找木匠。看来王叔要濒临退休了。王叔是该休息了,干了一辈子木匠活,除了给家里添一些桌椅板凳,也没能发家致富啥的。
  去年跟母亲的一次通话中得知:王叔得病离世了。估计也快八十岁了,母亲淡淡地说。
                                               
                                     黄新成

  黄新成是一位老人。一辈子打光棍儿,但人勤快,不是那种好吃懒惰的人。
  他跟王木匠是一个小组的,就住在我家南边。也算是吃百家饭的人。但他跟别的手艺人不一样,他没有手艺,是靠力气吃饭的。谁家要栽树挖坑、打井挖洗井池子、垒个花坛子啥的,若人力不够就会第一时间想起黄新成。还好,大家不欺负单身汉——完工后,工钱一个子儿都不少给。所以黄新成干起活来风生水起、一副很卖力的样子。
  黄新成说话吐字不清,耳朵也有些聋。村里的闲人常拿他开玩笑。见了面故意没话找话大声地跟他打招呼:“黄新成,去哪嗨!(去哪儿的意思)”“不去哪嗨,随便‘探探’(看看)。”接下来,有人会继续追问,直到把在场的人逗得哈哈大笑为止。黄新成不会因此而郁闷,常常付之一笑,笑得傻傻的,竟有几分可爱。
  这样一位有些憨态可掬的老人在村里是比较活跃的人物。他喜欢背个褪色的军用帆布包,东村窜西村、南头到北头,整天行色匆匆的样子。照了面,还没等你开口呢,他就笑眯眯地跟你打招呼了。
  有一年春节期间,村人无聊聚众押宝(赌钱)。黄新成不知啥时候从人缝儿里挤了进去,还跟着人咋咋呼呼参与其中。当然,他是赢不到钱的,那一帮人贼精贼精的。黄新成输了钱也从未表示过不满,依旧笑容满面,好像输掉的不是金钱,而是倒霉的晦气。这时,他会蜷着舌头说“破台(财)消呆(灾)”,身后又会泛起一片笑声。
  随着年龄的增长,黄新成的命运也同王木匠一样——年老没人请了。体力和精力都不能再允许这样的老人去招揽吃苦的活计。于是单身汉黄新成拧个蛇皮袋子,在一堆堆垃圾和废品中瞪大眼睛寻找可以换作零花钱的物件。我常常见他拿个火钳在路边细心地找寻,当我离开,只留下他孤单的身影在细长的村路里。
  一辈子劳劳碌碌的黄新成多少有点小积蓄。一些居心不良的人开始垂涎黄新成的那点血汗钱。于是那些人找来“专车”将黄新成忽悠到县城。黄新成在交易中献出了毕生的第一次“贞洁”。帮助黄新成的人,是讲回报的,当然,这也是一笔交易。这样的故事听起来似乎啼笑皆非,但它却真实地、愚昧地、令人痛楚地横亘在生活里。
                                            
                                    老贾
  
  老贾真实名字叫杨国军。老贾大我差不多五六岁,和我母亲同姓杨,顺着杨姓祖先的血脉往下扯,我们就有了丝丝缕缕的关系。全村人都叫他老贾,只有他的母亲唤他“国军”。论辈分,我该叫他舅舅。为什么姓杨的人叫老贾呢?老贾有点智障,平时说话处事没有常规。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生产队来过一个叫花子,此人姓贾。听说,叫花子在生产队里呆了很长时间。这人又同我傻舅舅长得很像,后来叫花子走了,好事的人调侃地把老贾的名字“借”给了傻舅舅。
  老贾是我们东边生产队的,和我外公一个组。外公在世的时候,可以说我们兄妹三人踢烂了他家的门槛。我们东西两个生产队,挨得很近,两队就像一个队,来往密切。老贾上过几天学,不过文化程度还是等于零。他总是盯着别的同学傻笑,高挑的个子还被矮他一头的小同学欺负和愚弄。因为听不懂老师讲什么,所以老贾很快就离开学校。他似乎对学校有种眷恋,离校之后还会不时地去校园,好像他并没有被开除似的,传达室退休的卢校长和老伴张奶奶总是轰他走。后来,学校大门上了锁,老贾就趴在墙头上嘿嘿傻笑,看学生们上课、课间游戏。
  老贾有三个哥哥,最小的哥哥在三十岁那年也成了家。父亲死得早,老贾跟老母亲一起过活。队上给母子俩分有几亩水田。农忙时老贾和母亲一起做农活,挥汗如雨。庄稼干旱时,老贾也会堵上一汪水凼,引一条支流向自家的禾苗田。这个时候,村里人会说老贾是装傻,娘说老贾是真傻,不是装的。老贾整天笑眯眯的,见人很爱没话找话。一般,头一句说出来也听不出明显的毛病,如果再往下说,可就充分证实他傻的真相了。
  我们村还有一个年轻人,傻乎劲儿跟老贾极其相似。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去经纺寺赶集,遇到一个姑娘卖青菜,年轻人挑完了菜,付钱,本来要找零钱给他的,他挥挥手慷慨地说不用了。姑娘很感激,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这时小伙子回应了她一句:你们卖菜辛苦,也不容易,又不是拿屁股换的……因为在生活中,老贾也经常犯这种令人难堪的错误,所以,一般人们都不敢接他的话茬。老贾和我照面时,总会亲切地叫我外甥,我随便应和一句就装着有事走开了。我也和多数人一样,打心底看不起他,把他当作比草芥还要卑微的傻子,更不会叫他一声舅舅。
  在有些邻居的眼中,老贾却是块宝。老贾人傻,但年轻有力气,有邻居经常使唤他做体力活,付出的酬劳也就是一瓶啤酒或一顿可以填饱肚皮的饭菜。老贾乐呵呵的,感觉有人请,很体面。其实,老贾的三个哥哥早已看出:老贾完全可以靠力气出去打工挣钱的。没多久老贾就加入了进城打工的大军。老贾在建筑工地上当了一名小工……一年下来,别人春节回家,他也回家,别人揣着丰收的喜悦与家人团聚,他却光溜溜的一人面对老母兄嫂,除了盘缠,身无分文。这工钱哪里去了?老贾不识字,看不懂钱币,不用想,这血汗钱一定是别人坑走了。
  目不识丁,还有些傻乎乎的老贾,只身在外漫无目的地求生存,其境遇之艰难可想而知。哪个城市,哪个角落,哪一个好心的老板,愿意将这样的人毫不嫌弃地接纳和包容呢?这些年我在外地漂泊,尝尽了奔波的苦。有一年正月,我在去县城的公交车上遇见了外出打工的老贾,他孑然一人。在车上,他又叫我外甥,看他破旧寒碜的衣着,我心底泛出一股酸楚。
  老贾,这个平时被我视而不见的人,如今他独自一人在异乡的那种孤独、落寞、无助和茫然的样子,总会在我脑海中萦回。老贾背着一个巨大的布包下了车,还没忘回头叫我一声外甥,我的眼睛一下子有些模糊了,一直看着他在车流人群面前趔趔趄趄,直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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