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住了

　　一：

　　怎么就沉浸在一小片连着一小片的荒原里，怎么就乐此不疲的迷恋上了锄头掀镐，用怜爱的心意候着事物的进展。

　　当你留心事件的进展，那事件基本上已经无法挽回了。好的更好，好到离谱。坏的更坏，坏到一塌糊涂。而起初，你原本没有预想到这些。你端着一小瓢果子过日子，闲来无事就放嘴里一个，酸酸甜甜的挺好。你知道你的果子吃光了还会有新的填补进来。所以你过的日子就是安然的，安然到你能到处溜达看看花开叶落，人家羡慕你好风情好兴致好日子。你便以为大把的日子属于你，你在日子的中央，你自由自在的做着王。你这个活在虚幻世界里的女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病痛，在身体里潜伏，像一个伺机而动的怪兽。你在前面跑跑颠颠，飞扬着活，溅起的欢乐是多么触目惊心。你身体里的那个怪兽终于按耐不住了，一跃而起扼住你的喉咙，让你在短暂的窒息过后直面它。多少回厮杀博弈，精疲力尽的折磨，直到云淡风轻花香满径。你下了决心要小心翼翼的走路，不再惊动起各路尘埃，不再炫耀哪怕是最微小的触角沾上的那一点甜。你的身体是轻的，轻到毫不费力的飞起来，你的头发是短的，像你的娘亲一样，你是一个自我折磨的矛盾体。为了压抑住体内的不安分，你故意在厨房里摆满了鸡蛋圆葱橄榄油胡椒粉，你套上碎格子围裙，做那些熟稔于心的菜肴。

　　北方有燕山，燕山好花好雪好秋风。那山峦就在眼前，青翠的黛色的山峦，像剪影蜿蜒着至东向西，再向西。你会迷恋一种气味，像一只狗匍匐着固守着忠贞不渝的活着。你能够觉察，有些事情必是背离了起初的心愿。花不那么开雨不那么下，大雪也不一定让人白头，只有内心的波涛摇荡得心慌意乱。不过是浮现的泡沫，不过是隐形的触角，不过是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你不该太在意。你喜欢雨夜，将自己放逐于波浪之上，安宁的无梦的睡眠，你觉得那时世间最美妙的奢侈。你一遍一遍的问自己，周五了吗，周五了吗。你终于能够理所应当的将自己全部的坚韧不拔剥离掉，做一个懒散的庸常的主妇。甚至连主妇也不去做，就做喜欢的事，看喜欢的景，挺喜欢的曲子，吃喜欢的那一口。你感到整洁的栅栏被打乱，你感到头绪不清晰，开窗户关窗户，拉帘子看月光，都有些言不由衷。你认定在人间还有属于你的气味，袅袅的荡漾过来。

　　你笑了，像一朵小满过后的蔷薇，隐在一万朵蔷薇的后面，咯咯地笑。

　　二：

　　立夏之后，越发的急迫。想着菜园里的草莓，刚破土的豆角，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飞过去看看它们。听说草莓开花了，听说豆角拱出了地皮，叫上渔夫黄昏后直奔菜园。暮色里的菜园还能看见草莓秧苗妥帖的端庄的排列着，小拇指肚大小的花星星落落的布满菜畦。真好啊，偶尔有火车由西向东或者由东向西交错着驶向不同的目的地。夜空有几颗小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亮，这是五月的傍晚，在一溜菜畦的边上，清水至天而降，形成一道有光芒的弧线。那些水珠半是破碎半是圆，瞬间就浸湿了田垄，这情景怕是上辈子见过。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围拢在父母膝下，过着贫穷的日月，浇菜园也是一件辛苦活计。要去院子外面的当街去担水，要吱吱哑哑的挑回家，穿过有两道门槛子的堂屋地，浇后院的菠菜芫荽豆角黄瓜。如今我竟然拥有这样的菜园，这样自由喷淋的井水，温润的夜色里容易让人恍惚。我在心里对远在天堂的父母说：我要好好的替你们活着，看尽人间花红柳绿。我固执的相信，父亲浇过的菜畦母亲摘过的果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提醒我这就是烟火人间，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我给小欢喜打电话，告诉她草莓开花的事儿，我给妹妹打电话还是草莓开花的事。我同学我喊他徐哥就逗我，草莓开花了，要告诉全世界吗？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在意我的草莓开花了，能有几个可告诉的人，也很难得。我们在地边上谈论着关于耕种的一些事，说着话几畦菜就浇完了，水井也干涸了，真好啊，明早又是满满的清洌水汪汪的。我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去陪伴这些秧苗，等候它们为我呈现出青涩的稚嫩的瓜果。

　　如果菜畦边上有一间茅草屋，漏下星月的辉光，会更好。

　　三：

　　一不留意的起初，手心儿里捂着的当下，一抬腿就迈过去的后来。我时常在迷蒙中混淆，昨儿个曾经是疲倦的劳作，刚进春天的时候是兴致勃勃的起初，此刻当所有的种子都安然的入了田垄，我捧着一杯白水遥想十天半拉月过后。三无十天过后，三五个月过后，那时后来被我等成了当下。

　　后来，太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去了，忙得顾不上看看黄昏金色的霞光。回望这一片比巴掌大出很多的地块儿，算起来也有差不多两千秧子了。功夫是撂到这了，汗水也撒了不老少，至于能不能收获就看天了。栽地瓜这活计很多年没干了，那些年和父亲一起经历过抹秧子封埯子。如今再捡起来做，真是力不从心，这儿那儿的哪儿哪儿都疼。我也不想念叨，因为能动就是幸福的事儿。能感知腰酸背痛腿抽筋，也挺好，至少还没麻木。至少对陌生的新鲜的事物还保有兴趣。地瓜秧子只有一点点小头楚楚可怜地站在田垄上，如果顺利的话，用不了多久这里就枝蔓横生了。我想起小时候用地瓜叶子做成链子挂在耳朵上，扭扭哒哒的美气。豆角苗出得齐整，架上了细竹竿，攀爬的藤就要蜿蜒曲折的升起来。茄子秧种得太多了，真怕到时候要面临茄子大会战。我最喜欢的是清蒸茄子，佐以蒜泥醋汁，特别好的一道菜。秋葵也出来了，茴香刚刚种下。倒是撒播了很多希望，也是殷殷的将心意倾注了。总是要给平淡的生活注入一些东西可供虚度，欢乐大多是自己找来的。这一天参演的人员不少，希望霜降过后都能分得一杯羹。

　　后来，遇见一丛蒲公英。已经很晚了，累得满身都是汗看着一下午的成果，闻着空气里弥漫的青香味儿，很是醉人。青香的青是颜色，是新叶子是小嫩芽，是刚刚有了滋味的樱桃。在菜畦的南角，先是望见白绒绒的头，五六个这样的白头聚拢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刚刚成熟的样子，它们刚刚懂得自身的小伞有着不可低估的魔力，它们或许在商量或许在等待风。小欢喜跑过来，叫着天啊这么多小英啊，上一年我们见过无数的蒲公英，我们不厌其烦的摘下它们，送它们远走天涯。小孩子就是记忆力好，欢喜的心特别容易鼓胀成帆，兴致勃勃的喊着要放飞小英。风很软，但是小英的降落伞可不是吹的，我和欢喜预备齐开始，噗噗两下子，眼前就铺满了羽毛一般的轻盈的纯色的伞花。


　　后来，我们的果蔬成熟了。后来我们的果蔬又成熟了，后来我有可能重新拥有健壮的腰脚。安于一小片菜畦，安于一小片挂果的树林筛下的阴凉。某一天的午后，又想起了人老意多慈的老话。小欢喜她带着弟弟，在菜畦里摘黄瓜，我的小丫依旧像一朵好看的花。

　　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