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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放牛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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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放牛得先有个牛样。当然我不知道“牛样”是个什么样,即使我妈说我是田沟里长出来的,沟里曾经走过了无数的牛。

叔公给我一件重如秤砣,厚似牛皮的军绿大衣,我高兴地披上,热烘烘,有一股奇异的酸臭味,我的鼻子适应了几秒钟,不禁憨憨一笑。

“终于看起来有点牛样了。”

但是我的牛却不太有牛样,太瘦弱,眼里噙着泪,楚楚可怜。它的角骨碌还没露出,秃斑满面,灰蝇满头。我忽然觉得替它感觉到了痒痒的,伸手去招呼那些飞虫,这小黄牛扭了一把头,蹬了一蹄子,甩了几把稀疏的长尾,仍旧不厌其烦地对着飞虫眨眼睛。

这牛来历不清,但绝非贵种。

牛和狗一样经历非自然进化,削足适履,逐渐成为温顺的人类之友,狗负责看家,而牛负责犁地。有些肉牛,从出生到送往屠宰场,一生被禁足在木板箱中,只因为人类嗜好肌肉不会硬化的鲜嫩牛排。这些小肉牛,连根牛绳都没有,更别说牛样了。

我眼前的这只“细牛仔”(我命名的)看来算是幸福多了,不但有一根牛绳,还能倒拽着我到处乱跑。而我身体后倾,左手和右手前后死命地抓住牛绳,呲牙咧嘴。牛绳粗励得很,很快就把我的手掌轧出血丝。

亿都嘿嘿地露出一口白牙:“死命抽它。”他的牛是一头蛮公牛,犄角霍霍,肉脊高擎,有压城之势。亿都手握竹棍,往牛后股一杖下去,势大力沉。竹棍打在牛肉上,压出了一道痕。蛮牛屁股一哆嗦,快步往前疾走。

“死牛,走起。”亿都得意的笑。他长得人高牛大,粗手粗脚,颇有牛魔王样。但我还是下不了手,特别是看着我的牛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更别说它那窄窄的肩架,深陷的肋骨。我真怕一绳子下去,这牛仔就塌了。于是我还是嘿嘿一笑,死命地拽着它,或者被它拽。

“过几天,看你还这么惜它?”亿都讪笑道。

“别听他去死,牛也怕痛,又不是死的。”亿都妈笑着骂:“新牛仔,你别用牵的,在后面赶就好,也不用赶,执着绳子就好。”于是我赶紧绕道牛后,果然“细牛仔”就往前追那蛮牛跑去了,我也跟着跑了起来。

类似于第一次骑自行车的感受。牛跑得太快了,便有点担心又有点刺激,想要刹车;牛走得太慢,又担心它停下来不走了,还得唬弄;牛左右走偏了,很容易走下道践踏菜地;我甚至还很担心,“细牛仔”踩到了前面的牛粪,就好像它那黄嫩嫩的月牙蹄儿是我新买的一双运动鞋……我仍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明白我得和牛沟通时,亿都已经晃荡晃荡地跑远了。

这牛是新手,也不知道如何和我沟通。前面窄道,有一头母牛一屁股占了道,我急忙刹车。“细牛仔”甩过头不解地看着我,这是它第一次试图和我交流。我憋红了脸,看着亿都已经跑远了,已不能帮我。这可怎么办?我想过去牵动那头母牛,可是手中的牛咋整?

这时,边上的婶停下了浇水喷头,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径直走过去就行。牛会让!”

于是我半信半疑地赶着小牛往前,还真的,那头母牛刷的一下子站起来,撂一边去了。我心里傻笑道,看来,牛们自己交流起来,比我省事多了。

后来我看了一部小说叫做《神们自己》,讲得就是不同物种之间的交流,自私和猜疑仍是人性(神性?)的致命特点。这能引起巨大的毁灭,就像老虎杀死黔驴一般,是一种恐怖的黑暗森林法则。

我的牛倒没想要杀死我,而我也只是想喂饱它。我得先找到草地,到处都是遗落着农药袋子,甚是危险,牛可不能辨别草有没有毒。但是据亿都说,他们家的牛精,不吃毒草。但我还是小心翼翼,恨不得学神农,自己先啃几口,再给牛吃,好像自己的胃长得比牛还多似的。我发现自己慢慢的越来越有牛样,甚至要变成一头牛了。

如果某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在牛棚里,一定不会觉得奇怪。

亿都用一个短短的Y字形的树杈子,将蛮牛定在草地上。那蛮牛有劲无处使,像杨二嫂一般画圆规,把圆周内的草践踏、用绳子抹平,单单只吃圆周线上的草,而吃不到的草总是最香的。于是那牛越发来劲,把牛鼻子给勒出了鼻血,像发情了一样。

我没有“牛定子”,只能物色一棵树来拴住我的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不是嫌这树太细,就是嫌那树太丑,不合适。于是只能自己牵着,跟着牛走。

亿都则跑去田里偷别人家卷好的地瓜藤,他伸长了双腿狂奔,像浪荡的夸父,很快抱回战利品,一劳永逸。然后,他开始蹲在牛屁股下面观察,我很诧异:“公牛挤奶”?不一会儿,他扯出了一颗黑黑的虫珠子,说:“牛蜱子。”

这生物很骇人,小则小矣,肥头大耳,多足退化,只剩大肚囊吸血,而且专门钉在牛股内侧最薄弱的位置,像知了吸食苦楝树的血汁一样。亿都兴奋地把吸血鬼们排成一排,像挤塑料泡泡一般逐个压爆,炸出一滩滩黑色的脓血,像黑色的火药。想想,牛也够可怜,长壮了犁地,老了被宰,生平还得不断赶走牛虻,被“牛蜱子”吸血。

一想,我就更加热爱我的“细牛仔”了。这时,亿都却和蛮牛打起架了。那牛偷吃了一口别人家的菜,被主人发现了,亿都难免被一顿骂。于是他火了,操起一根扁担,往牛身上乱砸。那牛嗷嗷叫,直倒退,用牛角对着自己的小主人,把头低低的,在告饶命。可是亿都不解气,仍旧使劲砸牛头。他似乎有些人格分裂,一会对牛好,一会要杀了牛。我看得心颤颤,忙替那牛说话。可怜的牛,差点被打死。

牛只要没发情,就不会攻击人类。你越发打它,它越隐忍。亿都把扁担打在牛角上,打折了,蛮牛一直在喘气,吐着白沫,可是怎么也叫不出来,像融化的时钟,像画面上的呐喊。周围没有一丝声响,阳光辣辣地落在草上,有些哀痛。

我也觉得哀痛,仿佛看到了我的牛也遭受虐待,甚至看见我自己在遭受痛疼。我仿佛能看见“细牛仔”被套住沉重的木枷下,气喘吁吁,被狠狠地抽鞭子。它颤抖的蹄子无力地拔出泥浆,身后缓慢地翻出了黑土地夹杂着野草和稻根。沉甸甸的呵斥声不断响起,像绳索一般勒住海边的纤夫,“嗬嘿嗬嘿”,人像牛一样,牛如人一般,在土地上大海里不断犁开自己。

终于黄昏如约而至,牛也吃饱了,两肋处的凹陷都已鼓胀起来。金黄的夕阳铺在牛肚上,我忽然觉得放牛就像打气,每天都打一点点,终能把小牛放成大牛。而亿都,则骑上了他的蛮牛,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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